科幻世界(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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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3)

阿卜杜勒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诺亚·霍普,在你还是陆有当的那个时代,是存在的。只是当时的陆有当并没有意识到诺亚·霍普的存在,一如今天的陆有当,没有意识到诺亚·霍普的存在。”

“这……可是……”诺亚想说些什么来质疑阿卜杜勒的论断,却一时语塞。的确,倘若诺亚·霍普真的存在于自己第一次经历的时间里。当年的自己,那个木鱼一样的“陆有呆”,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位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富豪,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个混蛋路易斯的天方夜谭,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而我们多年的隐秘研究,其实是在重抄早已定稿的剧本?”诺亚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曾以为全人类的生死都悬于他研究的成败,自己一直背负着救世主的荣耀和压力孑然独行。现在,他却发现命运的骰子早就掷下,只有等到揭开骰盅的一刻,才知道是输是赢。所谓的救世主,原来也不过是命运的提线木偶。

“恐怕事实就是如此……可就算如此,你也不必因此沮丧。未来虽已写定,但执笔的人从始至终仍然是你,这一点并未发生改变。况且,哪怕一直到2040年我们的研究仍再无寸进,至少我们已经掌握人类最后的希望。‘千年兰计划’已经具备执行条件,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构想。”阿卜杜勒避开了诺亚的视线,“当然,它是万不得已时,人类最绝望的救赎。”

诺亚的眼神倏然暴戾起来,绷直的背微微发抖,像是一头随时将要跳起来的狮子,“救赎?我也曾这么认为。可仔细想想,用最不公的裁决,创造颠倒的人间。这他妈的算是哪门子救赎?!”

阿卜杜勒僵着一张脸没有说话。他属于不善言辞的那类人,于是他用沉默给予诺亚梳理情绪的时间。

过了良久,看到诺亚终于平静了些,阿卜杜勒才用一贯的漠然声调打破沉默:“更让我无法释怀的问题是——出现在2040年的‘未来的你’,是否了解‘路易斯理论’?”

诺亚应道:“能够操控时光机,想必‘他’是明白——”话未说完,他已经料到了阿卜杜勒接下来将要说什么。不待阿卜杜勒开口,他低声自问:“既然过去无法改变,他为什么要回到2040年,并把我送回2017年?他又为什么要向我,也就是向他自己,隐瞒真实的原因?有什么原因,竟然会让一个人连自己也要欺骗?”

阿卜杜勒揪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斟酌了一会,欲言又止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弄清楚‘他’的动机。”

“哦?”诺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因为此刻他的头脑中,正拼凑出一个荒谬到令人战栗的解释——一场用层层谎言垒砌的布局。

“如你所知,我们已经掌握了重启那台时光机的控制面板的技术。我在想,如果你乘坐它回到2040年,找到来自未来的你,质询他行动的理由,不失为一个方法。但是对于这台机器的运转原理,我依然毫无头绪。因此,目前并无法确定它是否能够正常运转。”阿卜杜勒搁下酒杯,等待着诺亚的回答。

“值得一试。”诺亚放松绷直的身躯,微微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面上不见喜怒。“我要回到2040年的10月。在和‘他’会面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想解答,那个连‘他’也未能得出答案的问题——2040年的10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激活了人类体内的致病因子?倘若明白致病因子被激活的原因,相信我们的研究就能突破现在的瓶颈。”

“我会尽快准备。”阿卜杜勒机械地点了点头,却瞥见了一抹不经意的诡谲邪笑,浮现在诺亚的嘴角。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心里,有某种令人畏惧的东西正在苏醒。那种感觉,让他联想到一条正从冬眠中苏醒的巨蟒,正在缓慢地扭动着身躯。

他突然开始后悔向诺亚提出了这项方案。

终章:2045(上)

国际领土,联合国总部大厦

9:52A.M.

戴珂珂站在大厦一楼的西厅,攥着兜里的烟。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快步走到了门外。远远望去,第一大道忙碌如常,繁华胜往。不知是受天神眷顾,抑或是被恶魔蛊惑,纽约客的身上寻不到迷茫与恐慌。他们以莫名的乐观与朝气,将如今的曼哈顿区演化成一座奇妙的海市蜃楼。

站在大厦所辖的国际领土,观望近在咫尺的美国,有那么一小会儿,如同沙漠里的落难者看见半空中突然浮现绿洲那样,戴珂珂几乎忘记了世界真实的样子。

她点燃了一支烟,五年来的第一支烟。五年前,她戒烟备孕,满怀憧憬地规划着未来的人生。然而突如其来的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让一切成了泡影。她的孩子在出世后的第三天夭折,那是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

在那之后,她曾经的导师陆有当,将所知的关于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全部信息告诉了她。陆有当邀请她作为助理,加入自己领导的团队——由世界范围内十五名顶尖的生物学家与医药学家组建的研究室,研究应对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方法。

陆有当一行分别向中、美、俄三国政府上报了导致世界各地婴儿死亡的真实原因。之后,在三国的协调运作下,他们的研究获得了由联合国牵头、多国政府共同参与的资金支持。最初的时候,为了不引起世界范围内无意义的恐慌,政客们对疫病的真相都三缄其口。直到后来全球的婴儿死亡率急速上升,各国政府才逐渐释出真相。

历史上,曾有愚者信誓旦旦地断言天上的流星将坠落,刹那间焚烧地上的一切;也有神棍搬弄晦涩难解的神谕,预言末日的浩荡裁决;更不乏忧心忡忡的阴谋论者,臆想着更多一瞬通往世界尽头的十字路口。然而,即便是最张狂的想象也不曾描绘过,全人类面临的灭亡危机,竟是被钉上受难的十字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一滴一滴被烈日灼干。

2042年4月,除非洲纳米比亚共和国以外,世界范围内的全部国家和地区,婴儿夭折率上升至百分之一百。三年以来,世界人口减少3.17亿,全人类平均年龄上升2.96岁。

加入陆有当的研究室的四年中,戴珂珂依旧克制自己,不曾吸烟。她清楚自己这份固执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沙漠中的骆驼,在最茫然无助的年岁里,只有毫无根据的固执,才能够鞭笞她咬牙前行。

回过神的戴珂珂将左手拇指点在无名指的戒指上,光学投影的感应屏上显示时间是9:55——距离陆有当在联合国大会堂向世界人民公开“千年兰计划”的时刻还有五分钟。她用力把剩下的尼古丁都吸到肺里,转身走进大厦。

最后还是复吸了……戴珂珂苦涩地嘲笑自己。没办法,两年来未有寸进,时至今日,终于连最后固执的理由也失去了。

原来自己不是负重跋涉的骆驼,而是蔽目推磨的驴。

10:00A.M.

戴珂珂看着陆有当走上会场正中的主席台。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话筒前,昂首站定。望向他的脸时,戴珂珂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后对上了他的目光,戴珂珂只觉得那双眸里藏有锥子,刺得自己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诸位,正如你们已经认识到的,人类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生存危机,”陆有当环顾会场,“Y型朊病毒综合征——”

戴珂珂突然有些走神,她想起了陆有当八年前在TED环球会议上的表现。那是陆有当第一次登上国际讲台。这个被学生们私下称为“陆有呆”的中年学究,穿着大一号的西装在台上局促地提着肩膀,拧巴得像是被教导处主任拎到操场上作检讨的中学生。

八年的时间里,他变了太多。也许是因为操劳和压力的缘故,才过了五十五岁生日的陆有当,看起来得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她记得,那是2040年的冬天,陆有当独自研究疫情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两月有余,谁也不见。两个多月后,戴珂珂第一次见到他时差点儿惊出声来——陆有当看起来像是在两个月里衰老了十余岁,不真实得恍如武侠故事里一夕白首的女侠。

不,他真正的变化,并不是外貌上的衰老。戴珂珂凝视着讲台上矍铄的老人,从这个曾经朴实内敛的学者身上,她感受到慑人的气魄。他瘦削的身躯,能予人看不通透的敬畏感,有如刀削斧凿的高崖,又如幽暗昏黑的深壑。

后来,陆有当汇集了全球最顶尖的生物学者,领导这群情商奇低的科学家们与各国政客斡旋,终于取得了各国政府的资金支持,在短短的几年内,确立了自己在这场关系到全人类存亡的大事件中的领袖地位。

戴珂珂有时候会很认真地思考:曾经的“陆有呆”与现在的陆有当,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10:32A.M.

“历经两年艰苦卓绝的研究后,我们不甘心地承认,以21世纪的生物医学水平而言,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是无法隔离且不可治愈的。”

不理会礼堂内的一片哗然,陆有当继续陈述道:“不过,我们确实找到了在承担巨大副作用的前提下,‘驱逐’Y型朊病毒综合征的方法。此刻,我将代表联合国向全世界公开,人类文明的最后防线——‘千年兰计划’!”

会场内嘈杂的议论声将戴珂珂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看见各国元首和媒体记者脸上满是疑问的表情。她把目光移至主席台,看到了陆有当背后的光学投影巨幕上显示着“千年兰计划”的徽标。

“抵御人类文明灭亡的最后防线?耶稣啊!这是什么国际玩笑?”戴珂珂听见不远处的巴西总理低声嘀咕,抑制不住声线中的恼怒。

“谁知道千年兰是什么?”印度总统问他邻座的元首们。周围的东南亚国家元首们纷纷耸着肩摊开双手。

戴珂珂侧目扫过会场,寻到了后排角落里的纳米比亚共和国总统。尽管脸上挂着与其他各国元首类似的疑惑,但他在笑,像是幼儿园里被点名表扬的孩子。

千年兰,纳米比亚共和国的国花。一种生长在非洲西南的狭长近海沙漠的草本植物,从远古时代繁衍至今。这种奇形的沙漠植物生命力异常强悍,寿命一般可达数百年,其中更有佼佼者生命可跨越千年,故名“千年兰”。

在全球其他国家与地区新生婴儿全部夭折无一例外的情况下,纳米比亚共和国的新生婴儿存活率是十四万分之一。一个无限接近于零,却奇迹般地突破了零的数字。或许纳米比亚总统已经意识到了,亘古以来就被人类文明放逐在贫瘠的世界边缘的纳米比亚人,即将迎来属于他们的纪元。

10:40A.M.

待会场的秩序恢复后,陆有当继续说:“诸位都了解,婴儿之所以患上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是因为他们从双亲身上继承了有缺陷的垃圾DNA。新生婴儿体内,被激活的有缺陷垃圾DNA丧失了抑制阳性朊病毒蛋白编码的机能。疫情大规模爆发以来,我们发现,全球只有纳米比亚的辛巴族婴儿,没有携带这些被激活的有缺陷垃圾DNA。”

辛巴族天生基因缺陷,男人多在十五岁之前夭折,造成族群的男女比例极度失衡。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辛巴族在长久的历史进程中苟延残喘。直至公元21世纪,他们的总人口也未能超过三万人。如今,只有极少数的辛巴族人离开部落远行,融入了纳米比亚的现代社会;绝大多数行将消失的辛巴部族,仍偏居纳米比亚边远的荒漠和戈壁,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

戴珂珂看见纳米比亚总统笑得咧开了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戴珂珂知道,纳米比亚总统并不是辛巴族人。在人类存续之秋,重要的不再是一己的得失。当登上诺亚方舟的唯一船票,握在纳米比亚人手心时,他确实够资格笑得幸福而骄傲。

她也看见在场众人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纳米比亚总统的身上,他们的目光里有无奈的钦羡,更有怨毒的嫉妒。戴珂珂突然觉得他们的表情是如此可笑。千朝万代,文明世界选择冷眼漠视,漠视辛巴族由于基因缺陷而遭受的苦难。今天,这些政客却做不到若无其事地旁观,旁观这个从无罪愆的族群由于基因缺陷,第一次获得大自然的福泽。

“人体内一切垃圾DNA,都没有形成有用的基因参与正常蛋白质的编码。所以,即使人为摘除全部的垃圾DNA,人体机能的正常运作也基本不会受到影响。考虑到新生婴儿不具备手术条件,摘除成人体内尚未被激活的有缺陷垃圾DNA,就成了我们目前已知的,可以隔绝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唯一途径。目前,我们掌握了定向截取、摘除、改造人体DNA的技术。然而——”陆有当话锋一转,“这项技术远未成熟。这个世代,根本不可能实现对有缺陷垃圾DNA的精确摘除。”

陆有当伸手滑动身后的光学投影。“千年兰计划”的平面徽标随之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裸眼三维成像。数组繁复又和谐的DNA双螺旋结构组合的图像呈现在观众眼前,徐徐旋转。“凭借电脑虚拟的人类DNA序列,我们演算并观察了缺失了致病垃圾DNA的生命体。我们确信,被摘除致病垃圾DNA后的成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健全且健康的。另一方面,他们生育的子女,也将从此不会罹患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但是,这些婴儿体内控制语言功能的常规DNA,随着垃圾DNA的摘除,将遭受不可逆的破坏。”

陆有当下意识地压住话筒,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声线:“换句话说,这些婴儿将完全丧失语言能力。”

10:50A.M.

此刻的会场一片沉寂。戴珂珂咽了口口水,这样的静默令她感觉到些许畏惧。她突然很想知道这间屋子里沉默的人在思考什么。当你得知人类的选择只有灭亡和退化的时候,你会开始思考什么?还是像我一样,心里空荡荡的,脑海里只有些抓不住的嘈杂思绪在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