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2)
“正常情况下,人体不同组别的垃圾DNA,抑制了各自编码阳性朊病毒蛋白的机能。”他把左右手的食指扣在一起,用力挣开,接着说,“转基因大豆里的致病因子,控制子宫内的受精卵进行定向的基因突变,让受精卵携带的垃圾DNA失去了这种环环相扣的自我禁锢。”
“那转基因大豆在全球大范围供应近半个世纪,如果它是病源,为何疫情直到今日才爆发?”此刻的陆有当,就像惊涛骇浪中绝望地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挣扎的水手。
“没有人知道,一个月前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能够突然激活了分散全球各处的宿主体内数十年来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致病因子。”
陌生访客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叠装订好的文件,扔在陆有当的桌上。文件封面上印着《关于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研究汇总》。他说:“证据在这份报告里。”
陆有当拾起报告,快速地阅读,面色愈发难看。显著的样本、翔实的数据、合理的建模,这份报告足够证明陌生访客所言非虚。全球已经有多少人食用转基因的大豆制品后,携带了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致病因子?而根据报告的统计,致病因子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通过性行为传递。子女自父母遗传致病因子的概率,接近百分之一百。
他双手用力攥着文件,手臂微微颤抖。所有的人类,都是致病因子的携带者。
沉睡的死神逐渐苏醒,人类还剩多少时间?
“你还知道什么?”陆有当的后背上已经满是冷汗。
“我知道你所知的一切,包括‘千年兰构想’。更知道不久的未来,它将成为人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最绝望的救赎。”
陆有当下意识地朝后缩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用再也藏不住惊惶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最初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陌生人脱去帽子,取下眼镜和围巾。
看到陌生人容貌的陆有当,觉得自己置身在连接时空的魔镜前——因为眼前所见之人,简直就是苍老了十余岁的自己。
“我便是你,来自未来。”
继章:2030
英国,爱丁堡
厚重的红桃木门紧锁,遮光的落地窗帘隔绝了窗外的喧嚣与明媚。屋内唯一的光源,来自东侧的壁炉。火焰摇摆着窜动,将两道正在对谈的剪影映在另一边的墙上。坐在靠窗侧的亚裔老者一边说话,一边有节奏地摇晃手里的威士忌杯。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敲击杯壁,发出不急不缓的叮叮声。
“年少时,我曾看过一套叫《龙珠》的日本漫画。里面有一章提到,负剑的少年从支离破碎的未来逆行至另一段平行的历史里,只为拯救一个注定没有他归属的世界。那时觉得,这样的出场真是太酷了。”
“那时体会不到其中的悲伤。大概是因为,即使在我最疯狂的想象中,也未曾料想某一天,未来的自己会真的出现,预示一场来不及阻止的劫难即将来临。只有我乘着时光机回到过去,或许能阻止它降临。”
“我点头答应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完全相信面前自称是‘我’的他,只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坐进那台狭小的机器舱。他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告诉我,我醒来之后,世界将回到2017年,因为更早的时代,尚不具备研究致病因子的科技水平。后来我像是睡了很久,做了很长的梦。梦里的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正当我信以为真的时候,老年的‘我’,会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卸除以假乱真的妆容。世界上也从来就没有什么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就连转基因大豆都只是生物学家大胆提出的百年展望。”
“醒过来,走出机器舱的时候,我却身处陌生的郊外。即使那时,也曾抱着一丝侥幸:也许那个人会突然出现,搂着我的肩膀,指着前方隐藏的摄像机哈哈大笑。我向路过的人询问现在是哪一年。第一个人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就快步离开了。第二个人好奇地打量了我一会。随后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告诉我现在是十三点二十七分。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正视所处的年代也许真正是2017年。毕竟在2040年,最廉价的手机都能做成戒指来佩戴,用光学投影替代物理屏幕。谁还会古板到把夹心饼干薄厚的金属块塞进兜里成天揣着?”
“最初意识到自己是时间旅者时,也曾因不堪重负而惶恐。现在追忆起来,那段日子似乎很短,就像翻过一张泛黄的书页。只是回想起数不清的沉浸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黑夜,一切彷徨又清晰起来,历历在目。”
“这个时代,潜伏着超越这个年代科学认知的疫病。世界正在崩塌,却没有人发觉,而我是唯一的希望。除了振作,我别无选择。”
“2017年前后,欧洲各国的实体经济就像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可一湾波澜不惊的死水之下,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早已枕戈待旦。就在英国决定退出欧盟之后,这些老狐狸为了地缘政治利益,齐刷刷地亮出了獠牙。伴随而来的是,资本家们在之后的数年里,把国际金融市场搅得一塌糊涂,全球经济一度面临崩溃的危险。”
“新世界的发展,完完全全重演着我曾经历过一次的历史。全都如出一辙。于是,我在国际金融市场大肆投机,翻云覆雨,毫无悬念地积累了庞大的财富。”
“2019年,欧盟解体。欧洲各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经济滞涨。失业的工人和白领在街头摔着酒瓶咆哮,看不到希望的朋克青年躲在巷尾吸食大麻,无家可归的难民蜂拥越过国境线,警察却只是象征性地吹两声哨子,随后视若无睹地走开。我借机将资产转移到了苏格兰,并在这里以诺亚·霍普(NoahHope)的名字,取得了合法的身份。”
“有关预防和治愈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研究,是人类与死神在名为时间的赛道上孤注一掷的竞逐。一些情况下,法律和伦理,会成为科学发展的桎梏——人类漫长的历史早就证明过这一点。这些年来,我犯下过可怕的罪行,我并不以此为荣。但我并不后悔。当天平的一端,人类文明的存续已经被当成砝码摆上时,牺牲已然无可避免。苏格兰广邈荒芜、人迹罕至的高地,给我们的事业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于是我在苏格兰成立了霍普科技集团公司。本来它只是用于掩护秘密研究的壳公司,短短时间内,却出乎我意料地发展成了世界最大的科技企业。这是意外的收获,让我们有更多的渠道将不受监管的资本秘密投入研究。”
陆有当,不,诺亚·霍普又往杯里倒了半杯威士忌,向坐在他对面的人问道:“老友,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些往事?”
坐在诺亚对面的,是个其貌不扬的阿拉伯人。他的名字是阿卜杜勒·哈格。他本应该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量子物理学家。可惜极端的宗教主张和政治立场让他登上了西方世界的头号通缉名单。诺亚收留了他,在他的帮助下创立了霍普科技。
十年前,诺亚向阿卜杜勒坦承了自己来自2040年的秘密。阿卜杜勒则以完全的信任回报诺亚。世界的弃儿与时间的旅者从此成了莫逆之交。与诺亚一同来到2017年的时光机,在时间旅行的过程中毁损了。诺亚把它交给了阿卜杜勒。诺亚投入全部精力在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十年里,阿卜杜勒则一直在尝试修复这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机器。
阿卜杜勒回应道:“我了解到一个奇怪的理论。而根据这个理论,你从2040年回到这个时代后这十五年的经历里,有令我在意的事情。”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声音干涩沙哑。
他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诺亚。屏幕中显示着一篇文章的影印件,文章选用的排版和字体透着陈旧的气息。
诺亚扫了一眼屏幕,文章的标题是《时间旅行的悖论》,发表于1976年4月的《美国哲学季刊》。
阿卜杜勒说:“这篇论文的作者大卫·路易斯,他通过反驳其他哲学家主张的‘时间旅行将必然包含的悖论’,捍卫了时间旅行逻辑的可能性。”
“愚蠢……”诺亚冷哼一声,“这大卫·路易斯,只是又一个陷进臆想的逻辑世界而无法自拔的庸人。我便是真实存在的时间旅者。阿卜杜勒,你何必蒙起自己的双眼,去听一个瞎子向另一群瞎子描述他眼里世界的模样?”
阿卜杜勒摇了摇头,说道:“重点不在这里。我在意的是路易斯反驳‘祖父悖论’的理由。”
“‘祖父悖论’?”
“‘祖父悖论’是时间旅行的反对者提出的一个经典的思想实验。它假设——”
“阿卜杜勒,我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
“诺亚,这些信息至关重要。非常,重要!”
对上阿卜杜勒紧逼的眼神,诺亚叹了口气。他给自己添上了满杯的威士忌,说道:“好吧,继续。”
“‘祖父悖论’假设时间旅者汤姆回到过去,一个他的祖父尚在襁褓的时代。憎恨祖父的汤姆,决心杀死在这个时代还是婴儿的祖父。那么,有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情况,汤姆成功杀死了自己的祖父。然而,这个婴儿的死亡意味着,他不可能有孙子。这个结论显然和‘汤姆回到过去并杀死自己的祖父’的设定相矛盾;第二种情况,汤姆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就仿佛上天在戏弄汤姆一样,无论他如何精心筹划、算尽机关,终会阴差阳错却又无可避免地失败。‘祖父悖论’的提出者认为,第二种情况意味着,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者不能改变他们穿越后所处世界的现状,陷入了宿命论(Fatalism)的谬误。也就是说,前往过去的时间旅行包含必然的逻辑矛盾。”
“但大卫·路易斯不这么认为?”诺亚侧着头,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
“没错。路易斯认为回到过去的汤姆将面临第二种情况,即他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但这仅仅是简单的决定论(Determinism),而非宿命论。宿命论指的是某个事件的出现和发展是没有缘由的。以汤姆为例,宿命论的支持者会认为汤姆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死祖父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而路易斯则认为这是可以被解释的。汤姆无法杀死他的祖父仅仅是因为,他的祖父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一直活着的事实。”
“荒谬!这岂不是说,今天的事件,是由明天的缘由所决定的吗?”
“诺亚,你有办法证明‘因’(Cause)一定比‘果’(Result)更早存在吗?”阿卜杜勒伸手比了一个抛硬币的手势,“‘因’必然比‘果’更早存在,只是人类主观的经验判断。而这个判断的客观性是存在疑问的。就像你抛出一万次硬币,如果每一次都是正面朝上,你的经验会暗示你第一万零一次抛出的硬币,朝上的仍然会是正面。然而,这并不是真理,而是武断。”
“我承认,路易斯的推论到目前为止都能立住脚,”诺亚摇晃着半空的酒杯,“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接下来才是整个理论的关键。在以上推论的基础上,路易斯认为,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者无法改变(Change)这个时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但却能够实实在在地影响(Affect)这个时代曾经将要发生的事件。”
“影响曾经将要发生的事件?”诺亚锁着眉头,琢磨着路易斯晦涩的观点,心中蓦然闪过一瞬的慌乱。
“没错。举个例子,假设古埃及那位废除多神教的异端法老——阿肯那顿,就是一位时间旅者,从未来穿越时空来到了他废除多神教的前夕。如果当时的古埃及,没有时间旅者阿肯那顿的出现,古埃及的多神教信仰便不会被他中断。也许多神教会在当时被另外一位法老或者大祭司废除,但也许多神教会延续更久……总而言之,古埃及将会呈现一段截然不同的历史。而阿肯那顿的出现,实实在在地造成了‘古埃及的多神教信仰被异端法老阿肯那顿废除’这个在正常时序下的历史发展中曾经将要发生的事实。”阿卜杜勒的神色突然严峻起来,“但是,根据路易斯的理论,时间旅者阿肯那顿,不可能改变即将发生的事实——无论多少次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每一次,他都必然废除古埃及的多神教。”
诺亚渐渐坐直了身体,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你想说,在我回到这个时代之后,世界的发展与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一次,完全吻合。”
阿卜杜勒点头应道:“没错,根据这些年我们对陆有当隐秘监视的结果,他的人生轨迹和你对自己过去的描述,同样毫无偏差。”
“但在我第二次经历的时代中,我是作为诺亚·霍普而存在。而在我第一次经历过的相同的时代里,因为我还是陆有当,诺亚·霍普是不存在的。两次世界的发展,还是出现了分歧。”诺亚急切地说。
“并非如此啊。人类习惯将时间比作河流,然后站在这条河里,尝试感知它流淌的方向:是向前还是向后,是向左还是向右?路易斯的理论,选取了另一种视角审视时间。它尝试在空中俯视身下的河流。眼中所见,是一条环形的河流。因为人类对于前与后、左与右的主观感知,不足以描述环状上两个点的位置关系,所以在非线性的环形时间观里,对于线性时间观下事物间因果关系的经验判断失去了意义。这即是说,认定‘陆有当是时间旅者’,是基于‘陆有当是时间旅者’自身这个客观事实,而不是基于‘陆有当在2040年进行了时间旅行’这个事件。同样的道理,诺亚·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是因为‘诺亚·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自身是一个存在于环形时间线上的客观事实。‘诺亚·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与‘陆有当在2040年进行了时间旅行’两个事件之间,并不存在决定与被决定的逻辑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