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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晒晒太阳长高高

我每天陪着他晒太阳,一路走走停停始终守在他的身后,心事起伏唯有自己知晓,或许如迷宫般幽深,如梅子般酸甜,抑或纷繁交错如同管弦乐队在排练,可每当我俯下身来与他清澈的眸子相对时,脱口而出的却总是那句:“宝贝,咱们多晒晒太阳长高高哦!”

我顶讨厌晒太阳。记得中考后的那个夏天,尘埃落定后,两个要好的同班姐妹,一个即将赴省城读财会中专,一个考入郊区的师范学校去学音乐,她们都要住校了,只有我升入家附近的重点高中继续走读。打小就一直同校同班,上下学一起走了九年,十五岁面对别离这件事,没有更多的心思,只想趁着暑假,每天黏在一起。

故乡的那个夏天好热啊,三个柴火妞找地方四处闲逛,挽着手臂走在热辣的日头下,拼命想长大。我们在公园里花三块钱找老先生算命,在露天的旱冰场接龙绕圈,在游泳池门口的台阶上咬着两截的棒冰,整整一个八月,我好像一直活在街上似的,记忆中很快活,也很压抑。临近九月,她们相继离开。

90年代中期,小城里还没见过防晒霜,更没有撑阳伞一说,在街头混了一个月,我晒成了紫外线过敏,此后皮肤在烈日下稍久些,便会起红发痒。遥远的那个夏天,留在脑中的尽是灼热。

年纪翻了一番,老虎来到身边,推着他到户外晒太阳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在那个美国东部的清宁小镇,一年中至少有三百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我便更没有偷懒在家的理由了。宝贝需要接受阳光的照射,骨骼才能健康发育,在这件小事上,全世界口径一致,那么好,晒就晒吧。

老虎还不会走路时,我常常抱他在小区的露天泳池旁闲坐,挑几样喜欢的玩具带着,放他在一张温暖的大躺椅上玩耍。小镇的阳光真是慷慨哦,若是赶上草木刚刚被修剪过,沁人的清香一早飘进屋子,若不赶紧出来走走好像真的会内疚。泳池旁是一处小小的游乐场,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滑梯组合配几张长宽木椅,却是宝贝们户外玩耍的必来之地,更是各国陪读妈妈们交友聊天排遣寂寞的好地方。那时,泳池旁总能见到一个美国家庭,十岁左右的女儿高位截瘫,靠躺在一张特殊的轮椅上,爸爸妈妈坐在她左右,陪她晒太阳,彼此小声聊着天,不时笑笑,看上去蛮和睦的一家人。

然而,热闹只是偶尔,出来一个钟头若是能遇得到三两个孩子便算得上欢聚了,大多数时候,唯有我和老虎母子二人,安静地坐在某处阳光下,他手里拨弄着响铃玩具,我握一大杯美式咖啡守在旁边。玩具掉到地上,我俯身捡起来递给他,他觉得好玩,故意再扔出去,我重新弯腰去捡,直到他乐够了为止。

空无一人时,便忍不住和他聊起天来,像对着一个新结识的小伙伴。起初蜻蜓点水,随口讲几个好笑的段子,他咿呀,他发呆,似乎并不排斥。暖阳铺洒,静谧的时日太多了,心情极度放松之下,我渐渐打开话匣,真人真事循序登场,妈妈从前是什么样子,做过哪些蠢事,遇到过怎样的奇葩,念了哪里的书,又接过什么样的工作……我早他三十年来到这个世界,中规中矩地缓慢长大,比起他崭新的耳目,留在我身体里的观感已有些许堆积,当我试图拎出其中某个部分时,已能感觉到随手抖落出的薄薄尘埃。老虎通常不看我,手里摆弄着自己的小车,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却总会在我忽然住口之时又立即抬头看我,半张着嘴巴,清澈的眸子似乎在发问:“妈妈,然后呢?”

当然要拣些有趣的小事讲,我生怕那些冗长如流水账式的日常会让初来乍到的他觉得人世间好无聊。可越讲越觉得吊诡,明明那么努力地去生活,怎么可圈可点的好玩故事竟少得可怜?三讲两讲便不自觉地开始重复了。于是,讲着讲着,虚构的部分愈加多起来,“小时候,妈妈真的是无敌学霸哦”“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男生为我打过架呢”“小人雪糕好吃到你想哭,唉,你是尝不到咯”“你懂大雪皑皑是什么样吗?讲真,清早起来,门都推不开!”……

有时,会把老虎讲得咯咯笑起来,想必他享受的是我叙事之外故意发出的各种古怪声响,或是眉飞色舞间传递出来的欢乐气氛。有时,他也会听着听着便烦起来,抓耳挠腮,左右不是,看看时间,果然已晒足大半个钟头,阳光开始热辣起来,他该回家补个小觉了,妈妈需识趣住口,抱起宝贝走人。某次,我讲起自己小时候在学校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无人倾诉的往事,内心如何冰凉而恐惧,情动之时,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转。这时,老虎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我顿时觉得传说中的母子连心真是一点不假,小奶娃也能体会到妈妈的痛苦和不易啊。我赶紧伸手去抱他,呃……一阵怪怪的味道飘出来,我的天,尿布里热气腾腾,屎尿各一大泡,啧啧,赶紧把他放倒,掏出湿巾和隔尿垫来……收起尴尬的泪花,幸好周围没人哦。

老虎会走路了,泳池会话节目也随之收官,他开始去旁边的小滑梯那儿寻觅自己的同类了。印度娃、巴西娃、日韩娃、美国娃,看在他的眼里,都是可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宝贝们互相打量,又互不言语,貌似各玩各的,却又悄悄瞄着彼此,心下仿佛在说:“嗯,大家都在就好,谁也别走开啊。”果然,一个转身离开,另一个也想跟着走,一个跑去吃饼干,另一个也跑到自己妈妈那里伸手。妈妈们一起聊天时都操着半生不熟的英文,往往过于热情和礼貌,见自己的宝贝跑来,便即刻扳回到舒服自在的母语频道,无论哪一种语言,从母亲和孩子的嘴里流出来,叽叽咕咕的,听来甜蜜又俏皮。我常忍不住退远两步,置身事外,欣赏这阳光下美好的小全景,人事草木皆无忧,仿佛儿时手中的水晶球。

直到今天,我仍会偶尔想起那些带着老虎晒太阳的小时光。早春的日光下,婴儿车里的他乖乖平躺;夏去秋来,他竟能独立坐稳了;冬日暖阳里,他奋而起身,决心从此站立;待到樱花满枝头,他终于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了;初夏的晨风又吹来,某天,他突然撒开腿,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跑进阳光里自寻玩伴去了,你再也抓他不回……我每天陪着他晒太阳,一路走走停停始终守在他的身后,心事起伏唯有自己知晓,或许如迷宫般幽深,如梅子般酸甜,抑或纷繁交错如同管弦乐队在排练,可每当我俯下身来与他清澈的眸子相对时,脱口而出的却总是那句:“宝贝,咱们多晒晒太阳长高高哦!”

离开美国,辗转落脚上海,老虎入园,茉莉一天天长大,帷幕降落又拉起,剧情悄然走进了下一幕。晒太阳一事仍要继续,虽然遮阳帽和防晒露早已成了我包里的日常配备,但脸上还是添了好些恼人的雀斑。每天把老虎送到幼儿园,我便赶紧推着茉莉去家附近的公园里晒太阳。回到国内,处处人声鼎沸,大家都在快步疾行,哪怕是公园里遛弯散步的老人们。我自觉推车走路的速度也加快了好多。

上午的公园好热闹,带着茉莉走一圈下来,像是逛了一场庙会。跳舞的阿姨们占了大半,各有自己的领地,沿途还有抖空竹的瘦削老人,唱红歌的夕阳合唱队,拉二胡唱京戏的民间团体,操练拍打神功的大叔大婶,打牌聊天的老烟枪们,还有几位提着大杆毛笔和水桶,横在路面上写字的书法家,“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除去老年组的固定阵地,满公园奔走和玩耍的就是来晒太阳的孩子们了,各个元气十足,虎虎有生气。

“哟,你家宝贝枕秃,补钙了吗?”“你们夜里还吃奶吗?”“你们奶粉喝哪里的,新西兰还是德国?”“你家宝宝去游泳了吗?”“她会爬了吗?”“你上班吗?”“谁帮你带孩子?”“你们报早教班了没?”……一趟公园回来,我常觉得口干舌燥,推车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各种广告宣传页,幼儿英语,宝宝写真,母婴生活馆,产后瑜伽。商家无孔不入,家长生怕孩子会输,本来生养宝宝是件快乐而私人的事,怎么突然之间像被卷进了某项竞赛?

回国之后,常有友人向我打听国外妈妈如何带娃,似乎大家都默认,在教养孩子这件事上,欧美妈妈们拥有更多的方法论,她们“套路”清晰,善于应对孩子身上出现的各种状况。的确,在儿童心理学和亲子关系研究方面,欧美的起步比较早,很多儿科医生和心理学教授们十几二十年前编写的育儿指导,至今仍在全球畅销,不断修订再版。然而,就我有限的观察而言,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对于收入相对稳定的多数中产群体来说,无论生活在哪个国家,只要大环境和平安定,井然有序,年轻妈妈们的育儿理念其实并不像想象中有那么大的差距。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独立思考能力和自省精神的中国妈妈在生养孩子的问题上,无论是对宝贝衣食住行的日常安排,还是关乎基本品质和良好性格的培养,我深信她考虑问题的周全程度,刚柔并济的尺度拿捏,绝不逊色于欧美国家里同等背景下的母亲们。

然而,在国内做妈妈,单单自己做好还不够,还要抵御很多源自外部的焦虑,走在路上担心孩子被拐跑,买奶粉得预估好清关时间,生病就医要做好排队五小时的准备,冬天一到就得想方设法说服宝宝戴口罩……这些西方妈妈们听来或许觉得荒诞可笑的情节,却无一不关乎孩子的基本生存问题,且实实在在地折磨着我们的神经。

去公园的次数多了,便觉察出一二。妈妈们单独带出来的宝贝,大多穿戴稍稍讲究些,婴儿车里应有尽有,有的妈妈活泼,一路陪着宝贝说话,也愿意和人攀谈;有的则文静些,眼睛跟着自家宝贝,不声不响地陪伴。有的身材依然苗条,神清气爽;有的尚在恢复期,大摆衣衫遮着肚腩。妈妈们大多具备天然的分寸感,彼此聊起来,倾吐总是点到为止,却从不吝啬夸赞对方的宝贝“好可爱”。告别之时,约着明天再见,而后推起自家的婴儿车,从容离开,若是他处偶又相逢,点头笑笑,默契地擦身而过。妈妈的脸上大都挂着几分疲惫,最大的安慰便是宝贝能在推车里尽早安睡,妈妈赶紧打开手机,随便浏览些什么,或是放空发个呆,好和自己的另一个世界重建关联,公园里熙熙攘攘,其实她看什么都无感,这样的神情和状态,在世界各地不少国家的妈妈脸上都似曾相识呢。

公园里,妈妈亲自带出来玩的宝贝毕竟是少数,大多还是由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们带着,相比之下,老人家带娃线条就粗一些了。宝贝浑身上下各式实用混搭,标配常常是一件开裆裤和一条口水巾。上了年纪自然怕冷,秋冬时节放眼望去,孩子被裹成粽子状的大都是长辈们带出来的。老人们体力有限,抱娃儿稍久些就吃力得很,若赶上宝贝的学步期,要一直弯腰牵着他的小手,真真是难为了他们,很是让人心疼。长辈们通常有自己的圈子,月龄相仿的宝贝们凑在一起晒太阳,他们也好围坐着聊聊天,住在儿女家总归是憋闷,难得出来透口气。家长里短是永恒的话题,抱怨是免不了的,可说起来也都是心疼自家的小孩,才甘愿出手隔辈相助。有时路过,听闻他们言语中好羡慕那些退了休可以去旅行的同龄人,他们也在心里盼着,再熬些日子,孙儿上了幼儿园,自己也能松快些了。

也许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一部分现实吧,在一个家庭内部,若是有长辈参与到育儿一事中来,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问题时常会变得有些复杂难解。毕竟,在育儿观方面能坚持与时俱进的长辈难占多数,通常她们各持一套所谓亲验有效的传统带娃宝典,轻易撼动不得。而新一代的年轻妈妈大都坚定不移地照书喂养,由此,摩擦一旦出现,便很容易出现双方互不妥协,甚至三方各执一词而后两两撞击的情况,妈妈在育儿一事上本应拥有的至高地位也因此受到挑战。有时,在争执中,一些上下几十年无关育儿的人情是非也一桩桩被牵扯出来,弄得一大家子鸡飞狗跳,苦不堪言。

想起之前在美国,几乎没见过哪个长辈肯常驻儿女家专职负责带娃的,若是小两口恰好与长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老人时间充裕,身体状况又良好,或许会抽空来帮忙照看一眼。而多数情况下,妈妈若是选择继续回公司工作,休完产假要么雇请保姆要么早早把小baby送进daycare(日托)。那是两不相欠的家庭结构,界限分明,权责清晰,倒也相安无事。在这一点上,我们家歪打正着,貌似走了条比较“西式”的路。虽然我和小郎一路颠簸艰辛,日子总过得皱皱巴巴,我却拥有一个慷慨善良的妈妈,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倾力相助,且从不挑剔我的育儿方式甚至从不插手我的私人生活,还有一位理性智慧的婆婆,她对我百分百的信任和尊重,使我免去了那些无谓的千思百量和精神内耗。

总之,茉莉在上海的两年间,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张灯结彩的气氛里,只要出了门,满眼都是人,哪里都新奇,她根本看不过来。妹妹不曾经历哥哥那些日复一日宁静甚或有些寂寥的户外时光,她自出生起便开始感受这个世界的热闹和蓬勃,偶尔又近乎混乱和疯狂。我不免好奇,环境截然不同的两年时间,会在他们各自的心头埋下怎样的种子呢?

后来,我们举家返京,茉莉也进了幼儿园,我终于可以躲开每天的日头了。

前些日子,小郎提议假期去海边玩几天,他指望着宝贝们能乖乖在海滩上挖挖沙子,赤脚跑跑,他也好躺在摇椅上安心晒晒太阳。我连地点都没问,便一口回绝了,晒了五年的太阳,我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钙量都补足了,余生,就让我安静地活在阴影里吧。我开玩笑说以后得了空,也要写一本小书,《当我谈晒太阳时我谈些什么》。小郎坏笑:“人家村上春树跑了二十几年,才写下那本书,你还差得远呢,要不要考虑再生几个?攒攒经验才有的说。”见我目露凶光,他即刻改口,“现在是淡季,机票价格低,真心划算啊,您日理万机,也需要放松放松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