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我眼见着老虎对我的依赖一天天在减少,我想我终于可以读懂纪伯伦的那首《孩子》了:
你们的孩子,其实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老虎是个觉很少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很少睡过七点钟,一直像个勤劳的农家小哥,日出而作(zuō)。记忆里,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常常在拂晓时分便感觉到睡在身旁的那个小肉球一个翻身坐起来,黑暗中咿咿呀呀地亮开了嗓。我若装傻不睁眼,稍后必有一个小拳头挥过来。那大概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吧,妈妈总要过了凌晨才舍得爬上床,梦里游山逛水刚刚得了点安慰,忽然被娃一记直拳打回残酷时空。
我拉过老虎入怀,黑暗中撩起衣衫,盼着喂上一顿奶,他能顺势睡个回笼觉。结果常常事与愿违,小爷喝了个痛快,嗓门反倒变得更大声。妈妈不肯妥协,闭着眼立即启动Plan B,一脚踹响挂在床尾的音乐盒,再随手把苏菲小鹿塞给他。偶尔运气好,他能乖乖玩上三五分钟,待我再睁眼时,他独自坐在婴儿床的一角,嘴里啃着小鹿蹄子,吧唧吧唧。
偶尔毕竟是偶尔,大多数时候,就算Plan C都用上,老虎还是死也不肯再倒下的,我若再想敷衍,哭声可就真的起了。于是,借着透进窗帘的微微晨光,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新的纸尿布,换下他身上鼓鼓的大包,然后半梦半醒之中晃荡着抱他下床,走向客厅,搬出昨夜刚刚整理好的玩具箱,掀开纸盖子,一起迎接叮咣乱响的全新一天。
良宵苦短,晨梦千金,只要老虎在我身边睡着,便总觉得房间里像埋着一颗雷,爆不爆,何时爆,全看小鬼的心情。我以为自己被他绑架的日子,恐怕是绵绵无绝期了。老虎一天天长大,会走会跑了,小马脱缰的架势竟也越来越明显了。原来,那恋母情结的预判似乎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断呀。
在他两岁左右的某个清早,听到他从床上爬起来叫妈妈,我嘴里答应着“马上马上”,人却一个翻身又睡过去了。肚子里怀着茉莉,总也睡不饱似的,反应也迟钝了好多。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恍惚中觉得哪里不对,一个激灵坐起来,老虎已不在身边了!
我慌慌张张地冲出卧房,“老虎!老虎!”只见客厅的一角,他一个人坐在摇摇马上,正安安静静地前后晃着。见妈妈出来了,他的小身板瞬间在马上定住,也许是被妈妈披头散发大睡袍的女鬼造型吓到了。我迅即环顾四周,一筐玩偶都被掏了出来,彩色积木块散在地毯各处,连奶牛沙发也被换了位置。老天爷,这小不点儿竟一个人玩了这么久都没来找妈妈?我怔在那儿,一边在自责后怕,怕他乱摸乱碰再吞了什么奇怪东西到嘴巴里,一边又忍不住暗自生出几分失落,他真的不需要妈妈了?
再后来,茉莉出生,老虎经历了很长的一段适应期。那段日子,我们住在父母家,我给他临时布置了一个自己的小房间,棕色的单人床,海洋图案的被褥,长颈鹿小夜灯。三岁的老虎已不再尿床,且极少起夜,完全有能力独立睡了。我不忍说出内心的渴求,怕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妹妹的到来才被赶出妈妈的房间,心里却又真实地盼着他能主动过去睡,好让我夜里能稍稍轻省些。可小家伙偏偏就要睡在我身边,我也只好被他们兄妹俩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想翻个身都难。
有一次,临睡前,也不知老虎想到了什么,竟真的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去到了自己的房间,姥姥陪着他在房间里聊天讲故事,我远远听着,一边给茉莉喂奶,一边在心中窃喜,觉得今夜似乎有戏,八成他要鼓起勇气独睡了。
时针缓缓指向十点,老虎那边似也安静了,不久,姥姥从他房间出来,冲我点点头,看来是真的睡着了。我长舒一口气,松开头绳躺到枕头上,真是值得纪念的一晚啊,终于甩掉了一个小包袱,我不觉伸开手脚,摆了一个夸张的海星睡姿,祈祷老天能赐一场香甜美梦……
翻转了不知几个来回,我竟然怎么也睡不着。奇怪,怎么觉得空荡荡的?老虎他自己睡得还好吗?有没有蹬被子啊?第一次呢……不行,我得亲自过去看看,正准备起身下床,忽然,卧房的门开了,老虎怀里抱着他的小枕头,站在门口怯怯地说:“妈妈,我睡不着,想回来。”“来来来!快上来!”我哑着嗓子,赶紧接过他的小枕头,放到自己的枕头旁边。他爬上床,搂住我的胳膊,很快就闭眼了。我感到,自己的眼泪滑过眼角。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依旧常常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去小房间,信誓旦旦地说要独自睡在那儿,结果关掉灯,安静了没多久,又颠儿颠儿回来找妈妈了。荞麦壳灌注的小枕头,抱在他怀里,走起路来撞着膝盖沙沙地响。我闭着眼,等那沙沙声由远及近。后来,他主动提出说:“妈妈,等我睡着后,把我抱到自己的房间吧。”我答应他,等他在身边睡熟,便抱他过去。有时,下半夜四五点钟的样子,他揉着眼睛走进我的房间,什么也不说,悄悄爬上来,挤到我旁边,躺下即刻又睡了,两条小腿还在床外耷拉着。醒来自己还颇纳闷,“妈妈,我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给我抱过去的吗?嘿!奇怪。”
我想,或许是源于心底那份渴望长大、渴望变强壮的生命力吧,小男孩仍旧抱着他的小枕头,在夜幕降临之际一次次挑战自己。终于,几周后的某个晚上,老虎抱着小枕头过去,没有再回来,他真的在自己的房间睡了个一夜到天亮。
转眼老虎四岁了,夏天,我带着他和茉莉回老家避暑,每天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好不热闹。老虎和我的舅妈特别投缘,一整天围着人家打转。舅妈和气爱笑,变着法儿逗他开心,还蒸了好香的一笼酱肉包。临到晚间,老虎忽然说想跟着舅姥姥回她家住。我笑说:“好啊,舅姥姥同意就可以啊。”大伙儿都知道他平时黏我黏得厉害,哪里会真舍得下妈妈跟人走,便以为他说着玩,谁也没当真。怎知夜深了,舅妈真的穿鞋要走时,老虎忽然蹿起来,生怕被撇下似的,立马也换上自己的鞋子,拉住舅妈的手,巴巴抬头望着。
“儿子,你真的要跟着去住?”我好生惊讶,他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我在别人家睡过。
“嗯,妈妈你过几天去接我啊!”还过几天?这臭小子看来是真的不要妈妈了。他说着,拉起舅姥姥的手就去开门,好像生怕妈妈变卦他就去不成了。
舅妈连说欢迎欢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着下了楼,我赶紧换了鞋子追出去。舅舅身体不好,本就离不开家人的照顾,何况舅妈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张罗一天饭菜,还没得空坐会儿,哪里受得住这么个泼皮小子跟回家里乱跳,夜里若是再嚷着回来,岂不要折腾死人家?
“妈妈,你快回去吧,快回去!”老虎急了,眼里的小泪花都闪出来了。
“儿子,你晚上不想妈妈吗?妈妈会想你的呀!”整天嚷嚷他烦,却从来没被他甩开过,他执意要走,我立马现了原形。
“我不想你,你要是想我,明天来接我吧。”老虎忽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妈妈,你……会来接我吧?你接我,好不好?”
“没事,老虎挺乖的,住一晚呗,明天我给他送回来。”舅妈心中纵有为难,也愿意成全孩子的要求。
我故作镇定,强忍着眼泪,情急之下各种下下策的招数一股脑都使出来了。“舅姥姥明天一早要出门,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哦。”“你夜里要是想妈妈,妈妈可真的过不去啊。”“跟妈妈回去看《超级飞侠》吧,咱连看两集!”“明天去游乐场玩碰碰车,钓鱼,中午吃比萨!”“这样吧,妈给买根儿雪糕去,咱现在就去,不给妹妹吃。”老虎看着我跟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喷出这一匣子话来,眼睛不停地眨,似乎一时也没了主意。安静了一会儿,只见他握着舅姥姥的手缓缓松开了,脚底蹭着地,一步一步蹭回我的身边来。
呼!我和舅妈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送走长辈,我牵起他的小手慢慢往回走,凉风习习,街边的烧烤摊陆续支起来了,几个光着膀子戴着金链的大叔正举着啤酒瓶子称兄道弟。
“妈妈,他们怎么不穿衣服?”老虎好奇地盯着看,好像一秒钟便把刚刚嚷着跟舅姥姥回家的事扔到一边了。
“咳,凉快呗。”我拽回了儿子,心情却仍复杂。
“妈妈,我能吃个羊肉串吗?”老虎闻到肉香,顿时起了新念头。
“啊?这不太干……行,来两串吧。”
我眼见着老虎对我的依赖一天天在减少。五岁,他似乎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一套晨间活动,清早起床懒得再来吵我了。我隐隐听到他自己去卫生间开灯尿尿,然后回到客厅翻腾出些玩具,有时会从抽屉里掏一双袜子出来,自己换好轮滑鞋,在客厅里来回绕圈,有时翻开图画本,兴致勃勃地画上几张飞机坦克,有时又跑去练琴,当当砸下几个音,知道声音太响,赶紧低头卡住中间的踏板,再坐回去继续弹。我伸着懒腰出来,见他总有的忙,倒杯温水给他,便去张罗早饭了。
立秋那天傍晚,吃过饺子,我陪他去小花园里骑车。绕一圈大概两三百米的样子吧,他坚持要我站在原地等他回来,绝不可以跟在后面。我虽不大放心,还是答应了下来,于是,小男生正了正头盔,握紧双把,一踩脚蹬,“嗖”地一下便冲出去了。花园里枝繁叶茂,有近一半的车程,我根本寻不见他的身影,我踮着脚左右张望,刚见那红色头盔从树影间冒出来,还来不及舒一口气,那一点红又悠然消失在下一片树影间了。每次他在户外游玩,混在陌生人群里,我远远望过去,才忽觉他原来仍只是小小的一个娃,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于是,他那些平日里惹人气恼的举动,故意耍弄的臭脾气便在我的脑中自动过滤掉了。完成一圈的骑行,老虎摁着响铃,笑着骑回我的身边,“妈妈,我厉不厉害?”停下不足三秒钟,还没等我讲出一番赞美,只见他噌一脚踩下去,又出发了……
我想我终于可以读懂纪伯伦的那首《孩子》[1]了:
你们的孩子,其实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注释:
[1]见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诗歌《孩子》,本文中的引用选自冰心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