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弦琴声在纸门内突然停止,女师傅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三毛,三毛,吃饭啦!”三姑娘很兴奋,她说:“哎呀,师傅在喊我呢,我得回去了好吗?”就算我不同意,有什么用呢。三姑娘说了句“欢迎下次再来”,然后就走了,她脖子上的铃铛也跟着晃动。刚走到院子,她又慌忙返了回来,用担心的语气问我:“出了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太好。”至于偷吃年糕跳舞的事,我不好意思说,于是我说:“没什么啦。刚才我在思考一件事,把头给弄疼了。其实,我想也许跟你聊聊,头疼就会好,所以就来到这里。”“是这样啊,您要多多保重身体,再见。”看她的神情有点舍不得离开。我那被年糕弄得颓废不堪的精神,直到现在已完全恢复,心情也开朗了很多。我想从茶园穿过回家,但那条路上都是半冻半化的冰霜,于是我踏了上去。刚从建仁寺断裂的墙壁处走了出来,就遇到拉车人家的老黑,它正拱着脊背,在枯萎的菊花丛上打盹。近日来,我见到老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但是如果和它说话,免不了麻烦,于是我想走过去,就装作没看见它一样。可是以老黑的脾气,如果认为谁轻视它,一定会找它麻烦。“嘿,你这个野小子,连个名也没有,这几天还装模作样起来了,就算你在教师家吃饭,也不能那么骄傲啊,真让人反胃。”可见,对于我已经出名的事,老黑还不知道。本来,我想向它说明一下,但是这家伙应该理解不了,于是我决定先跟它说几句应酬话,然后躲得远远的。“呦,原来是黑君啊,新年快乐哦。你的精神看起来总是那么好。”我耸立起尾巴向左转了一圈。老黑并没向我还礼,因为它只是竖起尾巴。“恭喜个什么?要是正月就要说恭喜,那你这家伙不是要恭喜一整年?你这个脑袋跟个风箱一样,小心点吧。”它说“脑袋跟风箱一样”,这话应该是骂人的吧,至于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接着我说道:“请问您,脑袋跟风箱一样是什么意思呢?”“哼,你这小子,被骂了还不知道什么意思,真拿你没辙。所以我说你就是个二百五,地地道道的二百五,就这个意思!”“地地道道的二百五”是什么意思呢,这话虽说挺有意思,但还没“脑袋像风箱一样”能让人理解。本来,为了以后参考,我想问个清清楚楚,但就算问了它,它也绝不会给我明确解答,因此我只得与老黑站着无奈地对望,多少有些进退两难。恰在此时,老黑主人的妻子大声叫嚷起来:“哎呀,大马哈鱼放在柜子上就没了,又让那畜生老黑吃掉了,这只猫真是可恨。等它回来,看我不教训它!”初春的氛围轻松而平静,但这扰动是如此不管不顾,令那“太平盛世”的宁静顿时变得庸俗不堪。老黑表情傲慢,像是在说我才不管主人怎么喊叫,一副想怎么处置随她便的样子。它把方形下巴伸向前去,意思在示意我听。刚才我和老黑说话,什么都没注意到,现在看到它的脚下果真有大马哈鱼的骨头扔在那里,上边沾满泥土,那薄薄的一片就值两分三厘钱呢。“你的能干劲儿不减当年。”我不由自主夸赞了一句,都忘了刚才话说不到一块去的情景。老黑生了气,可不是一句赞美的话就能完事的。他说:“什么能干劲儿?你个小子说这样的话,不就看我吃了一两片大马哈鱼吗,真是可恶。别说那话蔑视人,不好意思,我可是拉车人家的老黑。”它边说边用力抬起右前腿,尽管没有挽袖子露胳膊,但也一直举过肩膀。我说:“你是黑君,这我本来就知道啊。”“既然知道,还说‘能干劲儿不减当年’,这是为什么呀,你什么意思呀?”它不停向我示威。如果我是人,它就该揪着我的前胸,粗鲁地推我了。我向后退了一点儿,心里正感到为难,这时候又听到老黑家主人的妻子叫喊的声音:“喂,西川掌柜,我在叫你,我找你有事,西川掌柜,快点给我送斤牛肉来,听见没?可不要老的啊。”周围的宁静都被向牛肉店订牛肉的声音打破了。老黑站起身来,四条腿使劲向外伸了伸,说道:“切,一年就买一次牛肉,还大声嚷嚷个不停,跟四周邻居显摆她多能耐,全靠这一斤牛肉,真他妈是个难教养的女人。”我只能一声不吭地听着,因为我无法回答。在老黑眼里,这斤牛肉就像是专给它买的,它说:“就这么一斤,怎么能打发得了我。算了,就将就一下吧,等牛肉送来,我立马吃掉。”“太棒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美餐啊。”我说。我希望它能早点儿离开,所以才这么说的。“用你多嘴!你别管闲事,别招人厌恶。”说着,它忽然间用后腿蹬了一下,浮在地上的冰霜被踢了起来,弄得我脸上都是,真是可怕。老黑趁我抖动身上的泥水的时候,早已从篱笆窜出去消失不见了。也许,它是去偷偷找西川送的牛肉去了。
我进家之后,看见客厅里春意盎然,与往常气氛不同,甚至主人的笑声也变得十分爽朗。我心里感觉不对劲,见拉门没有关闭,便从里边的长廊走了进去。我向主人身边靠近,看了看,原来是个不认识的客人来了。他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开,穿着棉布外褂和裙裤,外褂上边带有家徽,裙裤是小仓制造的,这种装扮是正儿八经的书生样。主人跟前有个小火盆,我朝火盆旁边看了一眼,有一张名片——和上有春庆牌油漆彩绘的香烟盒放在一起——上边写着字为:“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呈上”。这位客人的姓名我由此而得知,我也知道了他和寒月是朋友。因为我之前没待在这儿,所以主人和客人说了些什么我不太清楚。看样子是在说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此人上回我曾介绍过。
客人不慌不忙地说道:“他说他有一个有意思的想法,让我一定和他一起去。”“哦?他去西餐厅吃午饭还要你一起?搞的是哪出?”主人为客人斟上茶,把茶碗推到客人面前。客人说:“我也不知道他搞的是哪出。我觉得说什么也是他要去的,肯定很有趣吧,于是我就……”主人说道:“你真跟他一起去了?哎呀……”客人说:“不过,真是挺意外的。”主人很高兴,朝我脑袋拍了一下。太疼了。主人立马回忆起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那件事来,说道:“这事肯定又是瞎开玩笑的吧。他这人总是喜欢搞那种事。”客人说:“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想吃?”主人问道:“你们都吃什么了?”“首先,他盯着菜单把各种菜向我介绍了一番。”客人说。“在点菜之前?”“是的。”“那之后呢?”“之后他想了一会儿,看着服务员说:‘想吃的东西真是不多。’服务员不这么认为,他说:‘您不妨试试烤鸭里脊和小牛排。’但是迷亭先生却说:‘那些菜太俗气,如果吃那个,还专门来这儿吗?’服务员没听清‘俗气’这个词,神情看起来有些疑惑,什么话都没说。”“果真如此。”主人顺着说道。“接着迷亭先生转过身,对着我说:‘你一定不知道,要是去法国、英国,有很多的天明调[7]和万叶调[8]可以吃到。在日本,不论什么地方的西餐厅,基本上都一模一样,所以我不喜欢去……’他说了这些夸大其词的言语。请教一下,他真的出过国吗?”“没有,迷亭哪里出过国。不过,他既有时间也有钱,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也许,他以后想去,为了开玩笑,就把这预期当作已经发生的事了。”主人是这样说的,说得挺有意思,也许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似乎想让客人笑,自己却第一个笑了。不过客人并不认为可笑,他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迷亭先生以前出过国呢,所以当他说时,我听得特别专注。而且他还跟我说了一番话,例如蛞蝓汤、炖青蛙之类的。”“或许他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他这个人本来就很喜欢说瞎话。”“看样子是真的。”客人一边回答,一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花瓶里的水仙花,看样子好像带有些许抱怨。“迷亭是要搞这个,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想法。”主人想对这件事了解得更深入,客人说:“不,这仅仅是个开端,后边才是正剧呢。”“哦?”主人感到惊奇,发出叹气声。“之后,他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我们想吃蛞蝓汤、青蛙肉之类的看样子是吃不到啦,要不凑合一下,就来个橡面坊吧。’‘那也行。’当时我有些走神,回答了一句。”“真奇怪,要橡面坊干什么?”主人说。“没错,太奇怪了。因为迷亭先生话说得很严肃,所以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客人很马虎,他好像在为此向主人致歉。对于客人的歉意,主人根本就没表现出同情,毫不在乎地继续问道:“那后来呢?”“接着迷亭先生对服务员说:‘嘿,要两份橡面坊。’服务员问了好几遍:‘您是要敏奇包吗?’迷亭先更加严肃认真,他说:‘我要橡面坊,不是敏奇包。’”主人很着急,立即问道:“不过,真有橡面坊这种菜吗?”“嗯,当时我也有些怀疑,但迷亭先生特别一本正经。另外,他对西方十分熟悉,所以我还帮着跟服务员说:‘我们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因为当时对于他出过国这件事,我基本上没有怀疑。”“哦,那服务员怎么做的?”“现在回忆起来,那服务员真是有意思。他先思考了一下,接着说:‘真的很抱歉,今天正好没做橡面坊。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立即做两份敏奇包。’迷亭先生的神情表现出遗憾,他给服务员递了两毛钱小费说:‘如果是那样,我们就白跑一趟了。我们想吃橡面坊,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服务员说:‘不然我去和厨师商量一下吧。’说完就去了后边。”“看样子,这家伙还真想吃橡面坊呢。”主人开了句玩笑。“服务员过会儿出来说:‘不好意思,现成的没有了。如果您要订这道菜,现在可以为您做,就是要多等一会儿。’迷亭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正好咱们在过年时候没什么事做,那就等上一会儿,吃完再走。’说罢,他拿出口袋里的雪茄抽了起来,一口接一口地抽。没办法,我也拿出《日本新闻》读开了。后来那个服务员为了商量,又去了后边。”主人那积极的样子,就跟读战争通讯似的,他凑上前去说道:“真是够费劲的啦。”“那服务员没一会儿又出来了,说道:‘橡面坊没法做了,因为近期原料不足,龟屋和横滨有十五号外国食品店,到那里去买也没买上。’表现出很抱歉的样子。”“真不走运,专门费劲地跑来吃,结果却……”迷亭先生说道。他看向我的同时还在反复说着这句话。我要不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于是就顺应地说:“真是可惜,太可惜了。”主人也用赞同的语气说:“没错。”但我完全不清楚哪里没错。“服务员也带着遗憾的表情说:‘我们很快就能进到原料了,请您再次光临。’接着迷亭先生又向服务员问道:‘原料是从哪里进的?’服务员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先生又问了一句:‘原料没准是日本派的俳人[9]吧。’服务员回答道:‘没错,所以这一阵就是去横滨也难买到,真是抱歉。’”“呵呵呵,真是搞笑,这就是最后的‘有趣之处’吧。”主人像这样开怀大笑还是头一次。他笑得颤动,膝盖抖动,我也差点儿被颤下去。主人依然在笑,对这些不管不顾。他之所以忽然笑起来,是因为他知道,除了他被迷亭的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欺骗之外,还另有他人。“接着我们两人走出了西餐厅,迷亭先生很自豪,他对我说:‘怎么样,做得很顺利吧,用橡面坊来开玩笑非常有趣吧。’我说:‘真是佩服不尽啊。’接着我们分道扬镳。但是已经过了中午饭时间,我什么也没吃,真是不好受。”主人这才用同情的语气说:“那可苦了你啦。”我对此深表认同。两人暂时停止了对话,听到了我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
茶放凉了,东风君一口就喝进了肚,并严肃地说道:“我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所以今天前来拜访。”“有什么事啊?”同样,主人也严肃起来。“我很喜欢文学、美术……这您可能知道。”东风君说。主人激励道:“很不错啊。”“我们一些有共同爱好的人,前一段时间聚在一起举办了一场朗读会,从今往后,为了不中断这方面的研究,每月举行一次。去年年根的时候,我们已经进行了首次聚会。”“请让我插句话,朗诵诗歌、文章一类的,看样子或许是要跟随一定的节奏才称之为朗读会吧,你们到底都做些什么呢?”“不是的。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朗读些古人的作品,之后准备渐渐引入同人的作品。”“什么是古人的作品,是指类似白乐天的《琵琶行》这样的作品吗?”“不是。”“是跟芜村的《春风马堤曲》一样的作品吗?”“不是。”“那你们做什么呢?”“上次朗读的是近松的‘情死剧’。”“近松?是那个近松吗?写净琉璃脚本的那位?”既然提到近松,毫无疑问是剧作家近松,世上哪有两个近松,主人真是够笨的,追问个不停。不过,我心里想什么,主人完全不知道,他依然在我头上亲切地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