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块年糕自从我今天早晨见过后,仍然在碗底上趴着,颜色一点没变,和早上时一样。老实说来,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吃过年糕这玩意儿。它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但又令人感到有点害怕。上边有几片菜叶,我用前爪把它们扒拉在一起,瞧了瞧爪子,一层年糕的表皮粘在上边,黏糊糊的。我闻到一种香味,像把饭从锅里盛到饭桶时的味道一样。我不知道吃还是不吃。我观察周围,没有一个人在,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不清楚。阿三正在外边玩羽毛毽,她也不管是腊月还是正月。在起居室里,有小孩子们在唱歌谣:“小兔哥哥,你说什么。”现在时机正好,要吃。错过这次机会,整整一年无法享受到年糕的味道,还要等到下次新年。虽说我是只猫儿,可突然之间就悟出一条真理:“时机难得,所以,所有的动物本来不想做一件事,但机会难得时,它们宁愿去冒险。”说句实在话,对于吃年糕的事我没那么期盼。是的,对于碗底的年糕,我越是看得仔细,越感到恐惧,因此更加不想吃了。此时,如果阿三打开厨房门,或是小孩们从房后向这儿走来,发出了脚步声,我就会放弃那年糕碗,并且一点儿也不留恋。直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想起年糕。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我再三犹豫,还是没有人来。我似乎感觉有个人在督促我,并说道:“赶快吃了,赶快吃了。”我伸着脖子往碗里看的同时,期盼谁能赶快来,看来我必须要吃了,因为依然没有人来。结果我把嘴巴大大张开,对着那块年糕一下就咬上去,犹如把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到碗底一样,咬下去足有一寸大小。照道理说,对于一般的东西,如果像我这样用尽全力去咬,应该都能咬断。当我觉得是时候松口时,却无论如何松不开,这让我吃惊不已。接着我想,再使劲咬它一下,可我的嘴巴怎么也动不了。年糕真是个怪物,可是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越是想拼命咬它,嘴巴越是不能张开,牙齿也不能动弹,这就好像一个人掉进了沼泽地里想把腿拔出来,越是着急拔,陷得越深。我确实已经咬住了东西,这我感觉得出来,但却完全无法对付它,只是咬住而已。美学家迷亭曾这样批评我的主人:“你这人遇事就磨叽。”说得直中要害。在我看来,这块年糕和主人毫无分别,是个啰里啰唆的家伙,不管怎么咬,它就跟用十除以三除不尽一样,即使遭受毁灭后重生,也无法咬断。在这心情郁闷的时刻,第二条真理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所有动物凭直觉,有对事物适应或是不适应的预感。”年糕仍然在嘴巴上粘着,即使已经发现两条真理,我也没有一点兴奋之情。年糕把我的牙齿粘得很死,就像被拔掉一样疼。一定要在阿三进来之前把年糕咬断。孩子们一定会跑到厨房来的,因为她们好像已经停止了唱歌。我十分烦恼,试着让尾巴来回摆动,但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不断把耳朵竖起来又放下去,还是没用。想想看,我的耳朵和尾巴与年糕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摇尾巴、竖耳朵和放下来,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明白这一点,我便不再动了。我绞尽脑汁,想到必须要用前爪把年糕拨弄下去。首先,我抬起右爪,在嘴巴四周拨弄了一圈。当然,只是拨弄一下,很难把年糕弄断。接着,我又伸出左爪,绕着嘴巴这个中心点用最快的速度画圆圈。但这个动作如同念咒语,怎么会把这个怪物弄下来呢。我想最重要的是不能急躁。于是,我用两个爪交替去拨弄,可是年糕仍然粘在我的牙齿上。我气急了,两条前爪一起上。说来也怪,这个时候,我居然能站立起来,并且是用两条后腿。我感觉自己已经有别于猫了。到了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对于自己是不是猫这件事,我完全没有心情考虑。我决定,不管怎样也不能让这个怪物粘着我。我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在脸上拼命地抓。两条前腿因为动得太使劲,时常因重心不稳而差点摔倒。每当快要摔倒的时候,后腿就要挪动地方,以保持平衡。于是我在厨房里一会儿蹦到这儿,一会儿蹦到那儿,那站立的功夫真是灵活,连自己都佩服不已。这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三条真理:“当危机到来的时候,能办到平时办不了的事情,这可以说是上天保佑。”我有幸受到上天保佑,正拼尽全力与年糕怪物搏斗,这个时候好像有人从里屋出来,响起了脚步声。在我看来,此种时刻十分重要,绝不能被人看见。于是我更是竭尽全力地在厨房里不停地跳动。脚步声愈发靠近,唉,真是可怜,上天为什么不给予我更多地庇佑。孩子们最终发现了我,她们大声喊道:“哎呀,猫吃了年糕,在跳舞啊!”阿三第一个听到,她把羽毛毽和木拍都抛开,叫嚷道:“哎呀,怎么能……”主人的妻子穿着新年绉纱礼服来到厨房,阿三对她说道:“真是讨厌的猫!”而主人也一边从书房走了出来,一边骂道:“这东西太可恶了。”只有孩子们总是在说:“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接着,她们就一起不停地哈哈大笑,就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我既生气也不舒服,舞跳得停都停不了,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笑声眼看就要停止,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妈妈,你看那猫多累呀。”那气势把本来即将平息的浪潮再次掀起,大家又对我大笑了一阵。以前,我就经常看到或听到关于人类缺乏同情心的事情,但是这次是让我最为仇恨的一次。最终,我还原了四条腿站立,并向上翻了白眼,那姿态真是难看,上天一点点儿庇佑也不肯给我了,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主人向阿三命令道:“给它把年糕弄掉!”看来他不舍得我死去。阿三望了望主人的妻子,眼睛似乎在说:“能不能让它再跳会儿呢?”主人的妻子没有说话,她并不想看着我憋死,即使她也很想看我跳舞。主人又对阿三说:“快点给它弄下来,再不弄掉会死的。”阿三抓住年糕使劲往下一扯,神情中带着不情愿,这就好像在梦中参加宴会,刚吃到一半就被叫醒一样。尽管我的情况不同于寒月君,但那时,对于她会不会把我的几颗门牙给弄断,我真是很担心。我的牙齿被年糕死死包围,她就那么一揪,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管疼与不疼,我也受不了。此刻,我又亲身领悟到第四条真理:“要想得到安逸,先要领教痛苦。”就在我睁大眼睛向四周张望的时候,家里的人全都进了里边的起居室。
自从这次出丑之后,在这个家里我总感觉不好意思面对厨娘阿三。为了换个心情,我想不如到小胡同的二弦琴女教师家拜访一下三姑娘吧,于是从厨房向房后溜去。在这一带,三姑娘是出了名的漂亮。虽然我是只猫儿,但也很懂风情。每次,我在家里看到主人脸上乌云密布,或是阿三对我太恶劣,导致我心情郁闷的时候,我总要去找这位异性朋友倾诉衷肠,在不知不觉中,心情就开朗起来,犹如再次获得生命般,把以往的忧愁和痛苦全部都排解了出去。女性实在是有十分巨大的影响力。我想知道她在不在,就借杉树篱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处张望,原来三姑娘正在长廊里老老实实地坐着,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她的体形圆润,那美劲儿无法形容,曲线美的极限也不过如此。她那条尾巴卷得正好,两腿坐卧的姿态带着些许忧伤,还时不时竖起耳朵,那动作太优美,简直不知如何比喻。特别是她温文尔雅地坐在温暖的阳光下时,虽然体态大方端正,但她全身的毛比天鹅绒还要光滑,即使没有风的时候,只要有春光的照耀,她的毛也会让人感觉到微微抖动。我看了她很长时间,有些恍恍惚惚,后来突然间就清醒了。我降低声调,一边喊:“三姑娘,三姑娘!”一边举起前爪示意她过来。三姑娘立即回答道:“呀,原来是这位先生。”便从长廊里走了出来。她系着的红项圈上有个小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真是美妙动听,没想到过新年还有铃铛戴。”我不禁感慨道。这时,三姑娘站到我身边说:“新年快乐,先生。”边说边向左摇了摇尾巴。我们猫类在问候的时候,总是直直地竖起尾巴,然后甩向左边转动一圈。在这条胡同里,只有三姑娘肯把我称作“先生”。在前边我曾作出说明,我还没有名字,因为我的主人是教师,所以这位三姑娘总称呼我为“先生”,她是表达对我的尊敬。听到她这样称呼,我心里当然很高兴,于是就答应个不停。“新年快乐,你妆画得太美了。”我回答。她摇动铃铛,专门让我看见,同时还对我说:“是啊,去年年根儿的时候,师傅给我买的,好看吧。”“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铃铛呢,声音十分动听。”“别这么说,大家不是都挂着这个吗?”说完,她又摇了一会儿,接着说:“您听听,很好听吧,我真是开心。”说着又摇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境遇,我默默感到欣喜和羡慕,说道:“看样子,你家的师傅对你很宠爱。”姑娘倒是很单纯,她说:“没错,都快把我当成她的孩子了。”说着天真地笑了起来。人类错误地以为,只有他们自己会笑,别的动物都不会笑。虽然我们是猫,但我们也会笑。我们把鼻孔弄成三角形,震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就是我们的笑。对于这种笑法,人类当然不可能知道。我问:“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我家主人吗?这么问真是怪,是个女师傅呗,教二弦琴的女师傅。”“我知道这些,但是她出身如何,过去应该是个有高贵身份的人吧。”“没错!”三姑娘回答道。就在此时……
盼君啊,盼到那可爱的小松树……
透过纸窗,那位师傅在里边唱起了歌,还弹起了二弦琴。三姑娘很得意,她说:“声音多动听啊。”“是很动听,不过,到底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说她唱的吗?据说就是那首曲子。师傅可喜欢了。今年我家师傅就六十二岁了,身体健康着呢。”六十二岁还没死去,一定是健康的。我只得回应道:“嗯。”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话来答复,虽然这样说有点傻,但也没辙。接着,三姑娘又说:“平时她总是说她过去出身很好。”“以前她到底做什么的?”“听说她是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说什么?”“就是那个天璋院秘书官的妹妹嫁人了,她婆婆家……”“原来如此。啊!等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书官的……”“哎呀,不对,是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行了,这回弄清楚了,是天璋院的……”“没错。”“秘书官的……”“对呀!”“出嫁了……”“错啦,是妹妹出嫁了……”“错了错了,我没弄对,是妹妹出嫁了,她的婆婆家……”“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哦,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啊。”“对啦,这回弄清楚了吧?”“没有,这么乱要想弄明白很难,说得简单点,跟天璋院什么关系来着?”“你也太笨了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她是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我早就明白这个了,但是……”“明白就行了,问这么多干吗?”“没错!”我毫无办法,只好服软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说些不真实的话,没有道理也要讲出三分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