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万牲园(3)
这些平时温和的植物,一旦失去管束,就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一群绿色的马匪。在这个被人类忘记的地方,它们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即兴发挥,直到把园子变成一座翠绿色的蛮荒迷宫。若没有鹅卵石小路指引,没人知道正确的走法是什么——而那条小路,也已经被野草涂抹掉了一半的痕迹,眼看就要消失。
教士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孩子似的,探索着每一处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饲养员则不断催促快走,他想尽快落实这一笔交易。
两个人很快穿过这片绿色蛮荒,来到动物园内。大大小小的兽舍分布在过道两侧,每一间都被高低不一的涂漆木栅栏围住,有一块褐色的牌子竖在旁边,用墨色的中、英文写着居住者的种类、产地等。
园区恐怕已经很久不曾打扫,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恶臭。这些臭味一部分来自于粪便,另一部分可能来自于动物腐烂的尸骸。柯罗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觉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间间标本室之间,周遭一片死寂。
大部分可怜的动物都奄奄一息地待在栅栏内侧,毛皮干枯萎靡。它们缺少足够的食物,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没有吼叫,没有嘶鸣,眼神呆滞,对走近的人毫无反应,处处都透着行将死亡的木然。
饲养员恐怕教士的信心会被这种惨状打击,首先带他去见了虎贲。它在这个动物园里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独享一片最大的黄土坡地。全靠它,动物园才能赚到一点点可怜的门票钱,不过大部分收入都填进了它的肚子。
此时虎贲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坡顶,眯着眼睛,毛皮下一条条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它早见惯了游客好奇的目光,对教士的到来没什么反应,只有尾巴摆动着赶走苍蝇。
饲养员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试图去挑逗它的鼻子,让它怒吼或扑咬。而虎贲完全无动于衷,像是一位古板的教师在听蹩脚笑话。
饲养员有点儿气恼,他必须得向教士证明,这头狮子有足够强劲的活力。他弯起胳膊,开始用竹竿粗暴地在虎贲身上乱捅。狮子实在被骚扰得不行了,抬起前爪把竹竿头轻轻拨开,晃了晃鬃毛。饲养员以为它要来一次招牌式的怒吼,可它只是打了个喷嚏,然后慢悠悠地回到笼舍里。
饲养员还要继续挑逗,却被教士拦住了。柯罗威教士并不想要一头凶性十足的怪兽,这头狮子略显瘦弱,脾气还挺温顺,正合心意。当然,如果野性能再强烈点儿就好了,不过教士觉得到了草原会有办法解决。
紧接着,他们又先后参观了虎纹马、狒狒的馆舍。这些动物不能说健康,但至少都活着,应该能应付接下来的长途跋涉。至于那条蟒蛇,它懒洋洋地盘在自己的窝里,若不是偶尔看到信子吐出,根本看不出死活。
那只虎皮鹦鹉的来历,是所有动物里最为显赫的。它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员进献给皇太后的寿礼,会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喊:“万寿无疆!”皇太后很喜欢它,无论去哪都带在身边。有一次它不知从哪里学到一句脏话,命运就变了,这是一桩不可逆转的污染,不可以再留在皇宫。于是皇太后便下令把它送来万牲园。
它有着一身漂亮斑斓的羽毛,一看到教士,立刻大叫道:“死鬼!”然后用力地点了三个头。饲养员连忙解释说,这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坏习惯,大概是听见了哪个太监和宫女调情。
教士登时来了兴趣,试图逗它说出更多的话,饲养员惭愧地表示,这是它现在唯一会的一句。自从来了动物园,这畜生连“万寿无疆”都给忘了。虎皮鹦鹉一点儿不觉得羞愧,反而趾高气扬地拍动翅膀。教士哈哈大笑,伸出手要去摸它的小脑袋,结果被它毫不客气地狠狠啄了手。
盘点完这几只动物的健康状况后,教士表示很满意,愿意按谈定的价格付款。饲养员迫不及待地拽着他去把合同签了。这时教士带着悲悯的眼神环顾四周,随口问了一句:“其他动物会怎样?”
饲养员耸耸肩:“在未来几天内如果没有买家的话,它们就只能留在这里。我们买好三张回欧洲的船票以后,会用剩下的钱给它们准备最后一点吃的。接下来……就看上帝的意思了。”然后他比了一个手势。柯罗威教士知道,在水手的行当里,这个手势意味着弃船各自逃生。
那些动物的木然眼神,再一次浮现在教士的心中。看到尸体是一回事,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无助地慢慢消失,是另外一回事。教士不知道当年诺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注视那些被放弃的动物,反正他觉得很难过,可又没什么能做的。教士只得默默地祈祷片刻,然后转过身去,和饲养员并肩离开。他极力避免与动物们再度对视,生怕又被它们的眼神所触动。
万牲园的动物园是一条环形路线,游客可以从头逛到尾,不需要走回头路。饲养员带着教士继续朝前走去,飞快掠过一排排灰败的兽舍与禽鸟笼子,很快在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假山。
这座假山是用太湖石垒成,造型极力模仿真正山脉的曲折。青灰色的嶙峋山体分成两半,一大一小,中间用一条长如象鼻的微拱石桥相连,有翠绿色的藤萝游走其间。游客从石桥下穿山而过,即是出口。
就在柯罗威教士穿过这座石桥,即将离开动物园时,他看到了万福。
在石桥前方右侧不远处,假山的山体突然凹陷,形成一个很宽阔的半月形空地。一道特意加厚过的木栅栏和两侧高耸逼仄的山体,把这片区域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园子。
教士走过石桥,看到在园子的尽头,一头瘦骨嶙峋的灰色小母象正孤独地站在一块巨岩之下。她面对着山壁,长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双目黯淡无光,连萦绕四周的绿豆蝇都不能让眼珠转动一下。她的右后腿上拴着一条锈迹斑斑的粗大铁链,链条已经紧紧勒入皮肉,边缘结起了厚厚的疤茧,链子的另外一端缠绕在一根木桩子上。
那一瞬间,教士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攫住。他看向饲养员:“这是什么?为什么我在拍卖名单里没看到?”
饲养员赶紧解释了一下。原来当年万牲园开办之际,主持这件事的大臣端方从印度弄来一对会跳舞的大象,以讨皇太后的欢心。可惜公象水土不服,很快死去,留下已经怀孕的母象。后来它生下一头小母象,被命名为“万福”。
万福到了三岁时,母亲因吃下大量劣质食物而腹泻死去。这头小母象就独自待在万牲园里,成为园中唯一一头大象。从生下来起,万福的眼神就透着一股忧伤的情绪。她从来没离开过这个象园半步,更不会跳舞来取悦人类。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这样面对着假山,不知在想些什么。曾经有一个小孩子钻进象园,引起了万福的惊慌和踩踏,从那以后,饲养员只好用铁链把她紧紧拴住,以防止她再度发狂。
如果万福早出生几年,说不定会成为万牲园的一位明星,可惜皇太后一死,万牲园陷入了深重的财政危机。像万福这种食量巨大的动物,便成了万牲园最沉重的负担。饲养员告诉教士,现在园内根本无力负担她的口粮,只能削减到最低限度。从目前的状况估计,没几天她就会饿毙,所以干脆没有写进拍卖名单里去。
教士站在象园的边缘,观看良久,然后问饲养员是否可以进去看看。饲养员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这头大象已经奄奄一息,应该没什么力气伤人,他可不想扫这金主的兴。
得到许可之后,教士推开喂食用的木门,踏进象园,慢慢地走到万福的身旁。万福对教士的靠近毫无反应,她早没了发狂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站立,就像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
柯罗威教士大着胆子站到了万福的正前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动物。从前在伯灵顿的动物园里,他也曾经看过大象。跟同类相比,万福实在是太瘦弱了,几乎只剩下一层蒙在骨头上的皮。
仿佛被什么声音指引着,柯罗威教士伸出手,去抚摸万福粗糙龟裂的皮肤,然后用灵巧的指头赶开苍蝇。这个动作持续了一分钟,忽然一滴巨大晶莹的泪珠从万福眼眶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教士有些惊讶,但并没停止手的动作,从眼眶抚到嘴角,再到低垂的鼻子和蒲扇般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万福巨大的身躯徐徐晃动了两下,两条前腿突然一屈,跪倒在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假山一处裂隙之下,如今正值正午,大象的身子矮下去,原本被遮挡的阳光便投射下来,恰好照在她的前额和教士之间,把他们两个笼罩在一片神圣的金黄色光芒中。
这个动作,也许只是母象太虚弱了,实在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柯罗威教士却一下子泪流满面。他认为自己听见了启示,听见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正在做最后的呼救。
他拍了拍万福的身体,在内心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跟我去赤峰吧,那里是你我的应许之地。”柯罗威教士喃喃地说。
万福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努力卷起长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样的鼻前突起,轻轻点了一下新主人的额头——这对此时的她来说,可是一个奢侈的举动。刚才那一连串眼泪,似乎把她乌黑的眼神浸润得有了一丝活力。柯罗威教士低下头去,本想把铁链从这头可怜的动物腿上移开,但检查后发现链条已经深深嵌入血肉,长在一起,如果强行解开将会导致大量出血,只好作罢。
柯罗威教士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朝外面走去。万福用鼻子稍微挡了一下,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不过她最终还是抬起了鼻子,目送着教士离开。她似乎明白,这个人还会回来的。
饲养员正在象园门口打着呵欠,似乎大烟瘾又犯了。柯罗威教士径直表示,希望在采购名单里加入这头母象。
对于这个请求,饲养员有些为难。他本来已经有了打算,等这头象死掉,把尸体卖给京城里的一位医生。
柯罗威教士伸开双手,对饲养员请求道:“给些怜悯吧,弟兄,她与我们的祖先曾同在方舟。”饲养员不太情愿,可他也怕这位主顾拂袖而去,把整个买卖给搅黄了。经过几轮讨价还价,两个人最终达成了一个协议:柯罗威教士再为这头大象付一笔款子,外加一条纯金的十字架挂饰,就可以把她牵走。
柯罗威教士还额外提出一个要求,让他们从今天开始,恢复对万福的食料供应,一切支出由他承担,再找个兽医,设法把那条铁链取下来。万福太衰弱了,必须尽快恢复健康,否则是没办法长途跋涉的。
在金钱的驱使之下,饲养员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他不太理解教士的做法:“这头母象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教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竖起手指点向天空。他远远地再次遥望了一眼万福。她居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假山,向自己看过来。
万福的出现让柯罗威教士意识到,这个草原动物园的意义比原来要深远得多。他坚信,上帝对命运的一切拨弄,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他既然看到了启示,就要勇敢地迎上去,哪怕前方是铺满荆棘的悬崖。
离开动物园之后,教士回到总堂,开始着手准备前往赤峰的行程。很快他发现,有些问题不是光凭信念就能解决的……
从北京到赤峰有八百多里,不通火车,也没有水路,只有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队通行。如果只是柯罗威教士自己出行,或者跟随一支商队出发,二十天左右即可抵达。
但因为教士的任性,要携带这么多动物同行,让这件事的难度成倍增加。
一头狮子、两匹虎纹马、五只狒狒、一只鹦鹉和一条蟒蛇,需要雇佣至少两辆双辕大马车来运载。这些动物沿途要进食,还要有人照料,再加上教士自己和要携带的其他物资,总共要四辆大车,以及相应的畜力和人力。
而现在由于教士福至心灵,居然还要多携带一头大象,让完成北京到赤峰这段旅途变得比骆驼钻过针眼儿都难。
北京城里,拉货的大多数是两轮平板大马车,运载能力十分有限。教士所能找到最大的马车只能装载四百斤,勉强可以运走营养不良的虎贲,但绝不可能运走万福——她即使在最瘦的时候,体重仍旧超过八百斤,绝不可能通过马车来运输。
教士很疑惑,万福的父母体形更加庞大,它们是如何从天津运到北京的?
通过调査万牲园的文献和询问饲养员,柯罗威教士才知道,当年万福的父母来到中国,是先乘坐海船到天津港,然后被人牵着登上专门改装过的火轮车,运送到北京正阳门。为了让那两只庞然大物顺利入园,朝廷甚至从正阳门火车站修了一条小支线,沿西城墙边缘向北延伸,直达万牲园的旁边。报纸上对这件奇事议论了很久。
从天津到北京有铁路,尚且如此折腾,更不要说从北京到赤峰了。
总堂的人竭力劝说柯罗威教士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在他们看来,柯罗威教士简直是疯了。与其要运送这些莫名其妙的动物,多带去几本《圣经》岂不是更合乎主的精神?总堂会督先后几次找他谈话,告诉他这里是中国,特立独行是一件非常有风险的事,尤其这件事既昂贵又毫无意义,如果让别的教会知道,公理会派了一个马戏团前往传教,他们会沦为笑柄。
柯罗威教士兴奋地给会督讲了他在万牲园假山旁的神启,双臂挥舞,两眼闪闪发光,可会督却面无表情。
“为何主的旨意,要通过一头大象传达给你?他让你带这么多动物去草原,又有什么用呢?”会督发问。柯罗威教士回答说:“它们是牧者的手杖,可以聚集羔羊;它们是号角,是华国祥的电影放映机,是传播福音的使者。您能想象到吗?在古老的蒙古草原上,建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动物园,是人们前所未见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