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牲园(2)
小满的脑袋很大,脖子却很细,晃晃悠悠随时会断掉似的。这个小家伙有着一双细长的漂亮眼睛,眼神却淡漠呆滞,对外界的任何动静都无动于衷。
这个孩子一直无法开口说话,老毕拜遍了京城附近的各处庙宇,都没什么效果,他期望这个上帝能够比菩萨和神仙灵验一点,让儿子早日痊愈。总堂虽然对这个动机不是很喜欢,但毕竟信徒难得,便也接纳了他们进来。
弥撒仪式开始以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这个孩子趁大人没留意,从旁边领圣餐的桌子上拿走了一根点燃的蜡烛,从侧门跑到了教堂的后院。
此时在夜空之上,稀薄的云层被晚风撕扯成一截截长条,像云质的粗麻绳,一圈圈挽在那一轮弯月的脖颈处,让它垂吊下来。月光摇摇晃晃,整个后院的色调介于苍白与晦暗之间,几处墓碑与房屋的边缘变得暧昧模糊,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小孩子蹲坐在台阶上,用手心托起蜡烛,眼神始终盯着摇曳的烛火,这是整个后院唯一能让眼睛聚焦的东西。
这时,在墓碑之间的草丛里,钻出了一只灰色的老鼠。老鼠见到生人,立刻掉头逃走。小满的眼神里充满兴奋,他站起身来,举着蜡烛朝那边追去。很快老鼠钻入了后院一处篱笆后的库房,那里的窗下有一个因木料糟朽而破开的大洞,还未来得及修补。
小孩子也从这个洞钻进库房。这里摆满了教会的各种日用物资、食物以及一些印刷用的机械设备。箱子与箱子之间用一层层稻草垫子隔开,形成一个简易的迷宫。
老鼠不见踪影,小满一边高擎着蜡烛,一边用嘴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啾啾声。他的唇舌熟练地蠕动着,仿佛真的通晓那些小兽的语言。老鼠听到这个声音,迟疑了片刻,然后在前方的通道停住了。
小满一边继续啾啾叫着,一边伸出手去,想去抓它灰色的毛皮。不料手一松,蜡烛跌落在了地上。
炽热的烛火立刻将附近的稻草点燃,呼啦一声,陡然形成了一圈火线。借助附近的稻草垫子,火头很快便燎燃了教会刚买来的一批硬纸板,接下来遭殃的是几十匹棉布、整整十捆麻线和一些衣物。这些东西都是绝佳的燃料,让火势更加凶猛。浓重的黑烟迅速笼罩了整个库房,吞噬着附近所有的东西。
不幸的是,柯罗威教士的放映设备恰好就存放在库房里。它的外包装是一个厚实的大木箱,搁在一堆切成巴掌大小的白桦原木之间——教会本来打算把这些木料加工成小巧的十字架饰品。当火势蔓延至此,十字木料率先被点燃,它们围住木箱,雀跃呐喊。火苗从箱子里的各处角落冒出头来,电影胶片率先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那些胶片上的美妙图景一帧帧被烈焰吞没。随即,放映机的木质外壳、摇柄和镜头也在高温舔舐中扭曲、变形……
等到教堂里的人闻讯赶来,整个库房已经化为一片白地。柯罗威教士沮丧地发现,废墟中,放映机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就像是一团乌黑的古怪木雕,完全不存在修复的可能,只能彻底报废。
小满侥幸逃生,他被愤怒的父亲揪住脖颈拎到院子中央,狠狠地用马鞭一下下抽打。孩子原地一动不动,每次马鞭呼啸着抽过来,他瘦弱的身躯下意识地一抖,嘴巴张合,却没发出任何惨叫。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出现在他枯黄的皮肤上,还伴随着教士们听不懂的怒骂。
柯罗威教士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他走过去,阻止了老毕的举动,怜惜地摸了摸小满的小脑袋,说这也许是天意,不必责罚这头迷途的小羔羊。
老毕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他只是一个穷苦的马车夫,根本没钱赔偿教会的这些损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儿子扯着父亲的衣角,眼神始终是那么淡漠,既不惊恐,也不愤恨,仿佛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面对这种情况,柯罗威教士只得跟总堂的人表示,放弃自己那一部分的赔偿。至于其他损失的物资该怎么补偿,就让教会和老毕之间协商好了,他还有自己的麻烦要操心。
这一个意外事故,让柯罗威教士的“华国祥计划”完全落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柯罗威教士走遍了京城的娱乐场所,看是否能收购另外一台电影放映机,可惜没有一家愿意卖掉。他也咨询了几家商行,从美国购买新机器再运过来,至少要半年时间,这太长了,他不能等。
总堂的人很奇怪,对柯罗威教士说:“你只要像其他教士一样就可以了,这个放映机并不是非要不可。”柯罗威教士却固执地摇摇头,他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执念——这一次的草原之行是上帝的大计划,没有电影放映机是不行的。
柯罗威教士订购了许多报纸,每天都在上面寻找,说不定能有二手的电影放映机出售。七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他展开《京话日报》,忽然注意到一条启事。
这条启事是关于万牲园的。这是京城——或者说中国——唯一的一家动物园,现在关园在即,要拍卖园中动物,有意者请前往园内洽谈云云。
柯罗威教士知道这个地方。它位于京城的西郊,始建于光绪三十三年。这里最初是农事试验场,后来在两江总督端方的主持下,从德国的兽商宝尔德那里购买了一批禽兽,投入园中,各地督抚、诸国使节也纷纷进献。一时间园内聚集来自各大洲的珍禽异兽,从狮、虎、棕熊到鹦鹉、天鹅、乌龟、虎纹马(斑马)等动物,一应俱全。当时的皇太后和皇帝时常会过来参观,都很喜欢。
除了接待皇家之外,这个万牲园对所有人都开放,成人铜子八枚,孩童与仆从四枚。京城市民对这些从未见过的神奇动物充满了兴趣,每逢节日,大批参观者便涌入园中,人头攒动,算得上是京城一大盛景。还有画家把这些动物形态绘制成小卡片,在园门口贩卖,一度很流行。
可惜在柯罗威教士抵达北京时,这个万牲园已经败落。自从皇太后去世之后,新任皇帝与摄政对这个地方丧失了兴趣,官府的拨款逐年减少,再加上中间克扣贪污,整个园子入不敷出,经营惨淡,不少动物因为缺乏食物供应和照顾纷纷死去。去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管园的是三个德国饲养员,他们已经连续数月没领到工资了。万般无奈之下,德国人私自决定把园内幸存的动物全数拍卖,希望能筹得足够的款子去买回欧洲的船票。
柯罗威教士翻阅着这篇报道,忽然之间动作停住了,一道光照进胸膛,福至心灵。
他携带电影放映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重现华国祥的奇迹,用好奇心把蒙古草原上的人们吸引过来,聆听布道。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不是放映机,而是如何激发草原居民的好奇心。这件事,并非只有放映机可以做到……
“要有光”,于是它就在教士的心中亮起来了。
一个疯狂的想法随即被光亮吸引而来:倘若把万牲园的珍禽异兽买下来,在赤峰建起一个同样的园子,岂不是一样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他们一定没听过雄狮的怒吼,也没领略过巨蟒的恐怖,更不知道还有虎纹马这种突兀奇特的动物。如果能够把这些动物都带过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奔跑、跳跃、嘶吼,这岂不是比电影放映机来得更震撼吗?
一个建在辽阔草原上的动物园!多么异想天开而又绝妙的主意!
柯罗威教士自从决定前往赤峰之后,就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来自于上帝的感召,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柯罗威教士就像是一个即将启程的士兵,行装已备,将军的命令却还未下达,不知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柯罗威教士相信,上帝的意志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传达给自己。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刻。
他的手微微发抖,报纸抖得哗哗作响。柯罗威教士劝说自己,这是个荒唐的主意,可找不到否定它的理由。理性的劝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然后又悻悻退去。这个想法宛如一颗固执的种子,深深植入心中,便不肯轻易被抹平。整整一夜,柯罗威教士满脑子里全都是各种动物,它们在大脑中的草原上激情奔驰,一直跑到地平线的边缘,然后又冲回来,用蹄子、角和牙齿撞击着教士的脑壳,让他头疼欲裂。
经历了一夜的辛苦失眠之后,柯罗威教士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出现在万牲园的门口。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万牲园的正门,是一个中国式的精致暗红色拱门,门下是对开的铁栏杆攀花,在门花砖雕的中央有“农事试验场”五个汉字,两侧是两条凸起的四爪长龙浮雕。在大门左右各有一间木屋。左边的木屋有白、红两色小窗,分别售卖男、女参观票,右侧是一个存物处,用来存放游客的大件物品。
曾几何时,这里熙熙攘攘,无数好奇的目光涌动。可惜现在却是一片空空落落,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墙壁上的各种告示没扯干净,白蓝相间,显得斑驳不堪。门前的碎石小路上满是垃圾与落叶,无人清扫。暗红色的大门铁栏杆歪歪斜斜半敞着,整个万牲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做成了标本的孟加拉虎,保持着张开嘴咆哮的姿势,可其实只是徒有皮毛罢了。空气中隐隐有腐臭的味道,挥之不去。
接待柯罗威教士的是一个头发微微卷曲的德国饲养员。他穿着一身中式马褂,脸色蜡黄,指间的焦痕暗示其还有吸食烟土的习惯,显然日子过得不算好。
德国人先抱怨了一通朝廷的不负责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详尽的卖出名单,分别用德文、英文和中文标明了动物的种类、数量、价格以及健康状况——价格很公道,几乎可以说是甩卖,至于真实的健康状况,只有天晓得。
“只要凑够我们三个回德国的船票就好。”饲养员半是乞求地看着美国人。显然,在报纸上刊登的启事效果并不好,愿意来这里询问的人寥寥无几,眼前这位教士说不定是他唯一的希望。
柯罗威教士仔细地阅读完全部名单,陷入了沉思。这既是一个科学课题,也是一个宗教课题,同时还是一个商业课题。
他不可能把整个动物园都买下来,必须有所取舍。这种做法让教士感觉自己变成了诺亚,要遴选出登上方舟的动物,其他则只能等待着大洪水的降临。
遴选工作并不容易,毕竟他即将前往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苦寒之地,气候据说非常恶劣。教士必须要充分考虑动物们的体形、习性、适应能力、食料供应,以及它们目前的强壮程度,以确保它们能熬过草原上的第一个冬天。
而且从商业上考虑——教士痛恨这种说法——他还得揣摩清楚,什么样的动物才最讨草原居民喜欢。毕竟有些动物,比如雪貂和天鹅,会引起人类的好感,有些动物则令人厌恶,比如那几只浅绿色的大蜥蜴。
经过反复思考,柯罗威教士首先选中的是一头叫“虎贲”的非洲雄狮。他听说,中国人对狮子怀有狂热的崇拜之情。在许多官府、大户人家门前和桥梁上,到处都能看到狮子的雕像;很多器物上都能看到各种以狮子为主题的装饰;扮演狮子跳舞这种民俗,流行于从京城到广州的各种祭典中——最神奇的是,中国并不是狮子的原产地,人们关于狮子的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想象,这想象已经累积了数千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他们见到真正的狮子模样。
然后柯罗威教士又挑选了两只叫“吉祥”“如意”的虎纹马。它们是马的一种,但样子足够独特。虽然蒙古草原上有无数的马匹,但这种黑白条纹相间的怪物,绝不会跟其他马匹相混淆,应该有足够的魅力吸引牧民来围观。更重要的是,它们虽然无法被人骑乘,必要时却可以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走,对于运输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最后柯罗威教士又选中了五只橄榄狒狒。这些家伙是在东非的稀树草原上被捉到的,它们的鬃毛看起来很威武,个头也不大,适合运输。
无论是狮子、虎纹马还是狒狒,都来自于非洲草原。教士想,至少对它们来说,会比其他动物更适应蒙古草原。
一头狮子、两匹马和五只狒狒,教士计算过,这些动物恰好是他能带去赤峰的极限。
饲养员喜出望外,这笔采购大大超出了预期,他本来只指望这教士买走几只水鸟。德国人慷慨地额外赠送了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岩蟒,算作添头。教士想了想,这两只动物都不算太大,便接受了这个好意。
敲定了最后采购的名单之后,教士表示希望能够查验一下动物的健康状况。德国人连连表示赞同,殷勤地在前头带路,引着教士朝着万牲园的内部走去。
万牲园分成三个部分:植物园、农事试验场和动物园。植物园和动物园并列在前,农事试验场在后。柯罗威教士和饲养员穿过拱门,踏上一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伸向园区深处,石缝之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杂草,显然已久无人踩踏。
只是拐过一道小弯,环境陡然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有一圈厚厚的绿色帷幕悄然落下,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声响。柯罗威教士注意到,这绿色帷幕是从隔壁植物园里伸展出来的。因为缺乏适当的照料,那些名贵植物死去了一多半,幸存者则展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疯狂地四处蔓延。
丁香花东一簇、西一簇地掩藏在缀着连翘花的灌木之间,不知名的野草和名贵的鱼花茑萝沿着路两侧的凸起墙根一路纠葛扭打。每走上一段路,就会有几根枯竹横贯在上空,那本是夏日用来遮阳的布棚骨架,可此时却缠满了翠绿的爬山虎,遮蔽了天日,一朵朵万字状的白花肆无忌惮地在其间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