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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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知她是否在家,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往院子里扫视。正值正月,只见三毛姑娘正戴着新项圈,优雅地端坐在檐廊上。她脊背的弧形曲线,优美得无法描述、可谓极尽曲线之美。她卷曲的尾巴、弯曲的腿、沉浸于忧思中微微耸动耳朵的神情,我实在描述不出来。尤其是她那么仪态万方地坐在阳光和煦的地方,即便姿态非常端庄安静,但那一身柔滑得赛过天鹅绒的皮毛,反射着春日阳光,无风时也会自然地颤动。我看得着迷,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三毛姑娘!三毛姑娘!”我边喊边挥动前腿,向她问候。

“哟,是先生来了!”

三毛姑娘走下檐廊,红项圈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着。啊,到了正月,她连铃铛都戴上了。声音真好听。我正感叹呢,三毛姑娘已经来到我身旁,将尾巴向左一晃,说:“哟,是先生啊,恭喜新年!”

我们猫族互道问候时,将尾巴像木棒一样竖起来,然后向左晃一圈。在这条街上,称呼我“先生”的,只有三毛姑娘一个。上回里已经交代过,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住在教师家,所以好歹有个三毛姑娘敬重我,总是称我为“先生”。被尊称“先生”,我也不反感,一向是坦然答应。

“哎呀,恭喜新年啊!你打扮得真漂亮啊!”

“是啊!这是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漂亮吧?”三毛姑娘将铃铛摇得丁零直响。

“音色的确很美。长这么大,我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看您说的。大家不是都有吗?”她又丁零丁零地晃动着铃铛说,“好听吧?我开心极了!”然后又不停地摇晃着。

“看来,你家师傅非常喜欢你啦!”

与自身境遇相比,我不由流露出羡慕之意。三毛姑娘笑了,非常天真地说:

“还真是。师傅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纵然是猫,也不见得不会笑。如果人类以为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会笑的动物,那就错了。不过,我们猫族笑的时候是将鼻孔耸成三角形,喉结咕噜咕噜地颤动,人类自然不知道。

“你家主人是什么人啊?”

“哟,什么我家主人,听着好别扭。她是一位师傅呀。是演奏二弦琴的师傅啊。”

“这,我倒是知道的。我是问她的身世如何。大概从前是一位很高贵的人吧?”

“是的。”

小松公主日日盼君来……

隔扇里面,师傅弹起了二弦琴。

“琴声好听吧?”三毛姑娘自豪地说。

“好像很好听,可是我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曲子?”

“哟,我记不清那支曲子叫什么了。是师傅特别喜欢的……师傅都六十二岁啦,身子骨多结实啊。”

六十二岁还活着,不能不说身子骨很结实。我便敷衍了一句“是啊”。这回答虽有些蠢,但是,既然想不出其他妙语,也只好如此。

“虽然现在靠教授琴曲度日,可师傅常说她出身名门呢。”

“哦,她是什么出身?”

“据说是天璋院[31]的御祐笔[32]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什么?”

“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

“原来是这样,等一等!是天璋院的妹妹的……”

“哟,不对。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

“好,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对。”

“是御祐笔吧?”

“对呀。”

“出嫁后的……”

“是他妹妹出嫁后。”

“对,对,我说错了。是妹妹出嫁的夫君家的。”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吗?”

“对。知道了吧?”

“还是记不住,这么一大串,太乱了。到底是天璋院的什么人呢?”

“你可真是不够灵光啊!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这些我都明白呀,只是……”

“只要明白这些就可以啦。”

“是啊!”

没有办法,只好服输。我们猫儿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些强词夺理的违心话。

隔扇里面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师傅的呼唤。

“三毛,三毛,吃饭啦!”

三毛姑娘笑着说:“哟,师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可以吗?”我当然不能说不可以。“以后有空来玩吧。”她丁零丁零响一串铃声地跑到院前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来,担心地问道:

“你的面色很不好啊,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由于吃年糕跳舞这话我说不出口,便回答三毛姑娘:“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思考问题一多,就觉得头疼。我想,跟你说说话,也许就不头疼了,所以今天来找你的。”

“是吗,那就请多保重了。再见!”三毛姑娘显得有点依依不舍。

就这样,吃年糕的阴影得以驱散,我心情舒畅了。回家时,我想穿过那个茶树园,便踏着已开始融化的霜柱,从篱笆墙的破口中探头一看,又是车夫家的老黑正待在枯菊上弓着背打哈欠呢。近来虽说我不会一见老黑就吓得哆嗦,却懒得跟他搭讪,便假装没看见走过去。但是,以老黑的脾气,若是认定别人轻慢了他,是绝对不会沉默的。

“喂!你这个没名的野小子,最近怎么目中无人起来啦。就算是吃教师家的饭,也用不着那么傲慢呀。竟敢不搭理老子!”

看样子老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了。我很想知会他一声,又觉得他是个不知高低的主儿,还是寒暄几句之后,尽早躲开为上。

“噢,是老黑哥呀,恭贺新年!您真是风采依旧啊!”

我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老黑只竖起尾巴,没有还礼。

“恭贺什么呀!正月拜年的话,那你这傻小子,一年到头都得拜年啦[33]。当心着点儿,你这个拉风箱的丑八怪!”

听他最后这句很像是骂人的话,可是我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请问‘拉风箱的丑八怪’是什么意思?”

“哼!臭小子,挨了骂,居然还问人家是什么意思。所以才说你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榆木疙瘩”这个词挺诗意的,至于其含意,比“拉风箱的”更令人费解了。本想问一问,又一想,即使问他,也得不到明确解答的,便站在老黑面前,相对无言。这时,忽听老黑家的车夫老婆大声嚷道:“哎呀,放在橱柜上的鲑鱼怎么不见啦。坏了!肯定又是那个畜生老黑给叼走啦。

真是个挨千刀的死猫!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叫骂声毫不留情地震撼着初春悠长的空气,将高雅的“风不鸣枝,太平盛世”[34]给弄得俗不可耐。

老黑摆出一副蛮横的样子,仿佛在说:“想嚷嚷,就随她嚷嚷好了!”他将方下巴往前一伸,朝我示意“你听见了吧”。

我只顾跟老黑应对,一直没注意,这时低头一瞧,看见老黑脚下有一块值二厘三分钱[35]的沾满了泥土的鲑鱼骨头。我忘了刚才的不快对话,不由自主地逢迎了一句:“老哥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哟!”

老黑可不会因为这么一句恭维就消气的。

“什么威风不减当年?你这个浑蛋!搞一两块鲑鱼算什么‘不减当年’啊?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别忘了老子可是车夫家的老黑噢!”他说着伸出前爪倒着够到肩头,相当于人类撸胳膊挽袖子。

“我早就知道您是老黑哥呀。”

“既然知道,还瞎说什么‘威风不减当年’,什么意思呀?”

他仍然不依不饶地训斥。换作人类的话,就相当于被他揪住胸襟揍一顿。看情形不太妙,我有些胆寒,就在这时,老黑家女主人又大声喊道。

“西川先生!喂!西川先生,我叫你呢,我有事找你。请你立刻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吧。好吗,听明白了吗?要一斤嫩点的好牛肉啊。”她买牛肉的声音,打破了街坊四邻的安静。

“哼!一年才买一次牛肉,还那么大声嚷嚷个啥,一斤牛肉也要向左邻右舍炫耀一番,所以说是个不要脸的臭婆娘呢!”

老黑边嘲笑,边站了起来。我没法插话,便默默地瞧着。

“才一斤牛肉,哪够老子吃啊!也罢,只等肉一送来,马上把它吃掉!”听老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那一斤牛肉是专给他买的似的。

我想让他赶快回家,便说:“这回可是一顿大餐啦。不赖,不赖!”

“你懂个屁。给我闭嘴!烦死人!”说着,他突然用后爪刨起冰碴,扬了我一脑袋,我吓了一跳,正抖落身上的泥土时,老黑已经从篱笆底下钻出去,跑没影了。大概是奔着西川家的牛肉去了。

回到家里一看,客厅里少见的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都比往日爽朗多了。我很纳闷,便从敞着门的檐廊跳了上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此人留着小分头,穿着带家徽的布卦,下配小仓布[36]的裙裤,一副极其规矩的斯文人打扮。我看见主人的手炉旁,与春庆漆[37]的烟盒并排放着一张名片,上写:“兹介绍越智东风君前去贵府拜访,水岛寒月。”由此,我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尽管我刚刚进屋,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大清楚,但也猜得出,好像与我上次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

“迷亭先生说,想到个有意趣的事,一定要我随他一同前往。所以……”来客慢条斯理地说道。

“什么?他是说去西餐馆吃午餐有意趣吗?”主人说着,给客人茶杯里续满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那个嘛……他所说的有意趣,当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他那个人总喜欢搞新花样,想必又有什么点子了……”

“这么说,一起去了?”

“不过,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主人“啪”地拍了一下趴在主人膝头的我的脑袋,像是在说:“这回领教了吧?”脑袋有点疼。

“肯定又是捉弄人玩儿吧?那家伙就好干这个。”主人立刻想起了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的故事。

“嘿嘿,他问我‘你想不想吃点特殊的东西啊?’”

“吃了什么?”主人问。

“他先看着菜单,乱七八糟地扯了半天各种菜肴。”

“在点菜之前吗?”

“是的。”

“后来呢?”

“后来他皱着眉头望着服务生说:‘怎么都是老一套,没有新鲜点的菜吗?’服务生不服气,问道:‘有野鸭胸脯肉和小牛排,可以吗?’迷亭先生说:‘专门来此,难道是吃这些俗调吗?’服务生不解俗调为何意,苦着脸,不再言语。”

“可不是吗。”

“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到了法国或英国,随处都能吃到‘天明调’[38],或‘万叶调’[39]。可是在日本,无论去哪个西餐馆都是这一套!真不想进西餐馆了。口气可大了。对了,他曾去过外国吗?”

“什么?迷亭何曾去过外国啊!当然了他有钱,又有闲,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国外,说成是已经去了,拿人家开心吧。”主人自以为说得很诙谐,先呵呵笑了。客人却毫无赞佩之意。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出国了,不由得恭敬地聆听。而且他仿佛亲眼所见似的,活灵活现地描绘起什么煮鼻涕虫呀、炖青蛙来了。”

“他大概是从谁那儿听来的吧?他可是个相当知名的胡扯行家哟!”

“看来真是这样。”客人的目光投向花瓶里的水仙,脸上露出不无遗憾的神色。

“那么,这就是他所谓的意趣喽?”主人紧追不舍。

“哪里,这只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

“哦。”主人发出了好奇的感叹。

东风接着说下去:“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煮鼻涕虫、炖青蛙之类,纵然想吃恐怕也吃不到的。咱们就将就着吃点橡面坊丸子[40]如何?’因为他是在和我商量,我便随口答应:‘好啊!’”

“嘿!橡面坊?真是搞笑啊。”

“是啊,太搞笑啦!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很认真,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大意似的。

“后来怎么样?”主人满不在乎地问,对于客人的检讨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

“接着,他喊服务生:‘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服务生问道:

‘是牛肉洋葱丸子吗?’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那么,真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当时我也觉得有点怀疑。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再加上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国,便为他帮腔,告诉服务生说:‘就是橡面坊丸子,橡面坊丸子!’”

“服务生怎么说?”

“服务生嘛,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他想了一会儿,说:‘非常对不起,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倒能做出两份。’迷亭露出非常遗憾的样子说:‘……特意跑到这儿来吃的,不就白来一趟了吗。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吗?’他交给服务生两角银币。服务生说:‘那我去和厨师商量一下吧!’就进后厨去了。”

“看来,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

“不多时,服务生走来说:‘实在不巧。您若点这个菜,可以给您做。不过,时间要长一点。’迷亭先生沉着地说:‘反正是正月,我们也闲来无事,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雪茄,抽起烟来。我也只好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读。这时服务生又进后厨商量去了。”

“吃顿饭还挺麻烦!”主人像是看战地快讯似的,把椅子往对方跟前拉了拉。

“然后,服务生又从后厨走了出来,很抱歉似的说:‘近来橡面坊丸子的材料断档,即使去龟屋和横滨十五番的西洋食品店,也买不到。所以,不好意思,眼下不能提供这个菜……’‘这可真是的!好不容易来一趟。’由于迷亭先生一边看着我,一边反复叨叨,我也不好沉默,便帮腔说:‘太遗憾啦!遗憾极了!’”

“有道理。”主人也赞同地说。到底什么“有道理”,我可就不明白了。

“于是,服务生也觉得很抱歉,便说:‘等过几日进了材料,再请各位先生赏光。’迷亭先生问他想用什么做材料?服务生嘿嘿嘿嘿地只是笑,并不回答。迷亭叮问:‘材料是日本派[41]的俳人吧?’服务生说:‘您说的是。正因为是那个材料,所以,近来去横滨也没有买到,实在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