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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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女主人和女仆对视着,吃吃地笑了。这种时候,我如果跟着主人进去,爬上他的膝盖,肯定要倒霉的。我便轻轻地从院子里绕路爬上书房的檐廊,从拉门缝隙往里一瞧,主人正在读爱比克泰德[24]的书呢。假如能像平常那样读得进去,还算令人佩服。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将书本使劲扔在矮桌上了。“就猜到他会是这样。”我心里想着,仍旧继续观察,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了下面一段话:

跟寒月一起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端的艺伎馆门前,有几个艺伎身穿花边的和服春装在打板羽球。看她们衣裳很美,容颜却颇为丑陋,总觉得很像我家的猫。

评点貌丑之类,大可不必以我为例。我如果到喜多理发馆去刮刮脸,也不见得比人类难看到哪儿去。人类就是如此自负,真是受不了。

拐过宝丹药房的街角,迎面又过来一个艺伎。这是一位身姿窈窕,双肩柔顺的俊俏女子。穿着合体的淡紫色和服,更衬托出她的优雅,显得很有品位。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源哥,昨夜实在太忙了,所以就没有……”没想到她的声音犹如浪迹天涯的旅人一般嘶哑,使她那妩媚的姿容大为减色,所以我也懒得回头去瞧她招呼的源哥究竟是何人,依然袖着手,向御成道[25]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好像有些心慌意乱。

没有比人类的心思更难揣摩的了。此时此刻,主人的心情到底是气恼,还是兴奋,或是想在哲人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完全搞不清。他是在冷笑世人,还是希求融入俗世?是因无聊琐事而动肝火,还是超然于物外?实在不得而知。咱猫族遇到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气愤时尽情地发火,伤心时死命地哭泣。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意儿,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写。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还有必要写写日记,暗地里发泄一通自己见不得人的真面目。而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皆是真正的日记,所以没有必要那么煞费苦心地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上美美地睡一觉呢!

昨晚在神田某料亭进餐时,喝了两三杯好久未沾的“正宗”酒[26]。因此,今天早上胃口大开。窃以为夜晚饮酒,对于胃病最有裨益。胃散就是不行。任凭别人说破大天,我也不吃它。不顶用的东西就是不顶用。

主人拼命地攻击胃散,就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早晨的那股肝火,竟在这里露出了一点马脚。人类写日记的本质说不定就存在于这种地方呢。

前些日子听人说,不吃早饭可医胃病,于是试行了两三天,结果搞得腹中咕咕直叫,却毫无功效。某公忠告我:千万不要食用酱菜。据他说,所有胃病之根皆源于酱菜。只要不吃酱菜,就断绝了胃病之源,必定可以恢复健康。于是,我一个星期没有吃一口酱菜,然而病状依旧,因此近来又开始吃酱菜了。还请教了某某人,说是只有进行腹部按摩才有疗效。不过,通常的按摩不行,必须用皆川式[27]的古法按摩,只需按摩一两次,一般的胃病都会得到根治。据说安井息轩[28]也很喜欢这种疗法,连坂本龙马[29]那样的豪杰也常接受此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岸尝试此按摩。谁料想,按摩师说,必须按摩骨头才有效果,还说不将五脏六腑颠倒一下,难以根治等,其按摩手法痛苦难耐,无异于受酷刑。按摩之后,身子瘫软得像棉花一般,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了一次,我就不敢继续领教了。A君告诫我:“不得进食固体食物。”我就每日只喝牛奶。结果,肚子里稀里哗啦作响,犹如发大水一般,整夜不得安眠。B君说:“用小腹呼吸,使内脏动起来的话,胃部的功能自然就会增强的,你不妨尝试一下。”我也试了一下此法,但是总觉得肚子里不得安宁。而且,尽管偶尔想起,全神贯注地用小腹呼吸,但是五六分钟后,又忘了。倘若不想忘记,总是想着小腹的话,根本无法读书,写文章了。美学家迷亭见我这般模样,嘲笑说:“你又不是临产的男人,还是算了吧。”于是,近来已经放弃。听C先生说:“还是吃荞麦面条比较好。”于是,我便立刻交替着吃起了汤面和蒸面,然而,吃了这东西总拉肚子,全无疗效。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我尝试了一切可以讨到的偏方,全是徒劳。只有昨晚与寒月君喝下的三杯“正宗”着实奏效。既然如此,今后每天晚上都来它两三杯吧!

这个决定恐怕也不会持久。主人的心,就像咱猫儿的眼珠似的变幻不定。他不论干什么,都没有长性。而且,他虽然在日记里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滑稽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发表了一通独到的见解:一切疾病,不外是祖先的罪恶与自身罪恶导致的结果。学者似乎对此做过很多研究,有一套条理清晰、逻辑井然的高论。可怜我家主人,完全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识,但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在承受着胃病之苦,至少得辩解几句,以便保全自己的面子。便反驳道:

“你的说法倒很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30]也曾害过胃病哟!”话外之意是,既然卡莱尔害过胃病,那么,我害胃病也挺光荣。这话说得很不对头。于是,那位朋友断然驳斥道:

“虽然卡莱尔也害过胃病,但害胃病的人,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主人无言以对。尽管他的虚荣心那么强,实际上还是不愿意有胃病。说什么“今后就每天晚上喝酒”,真是有点滑稽。说起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煮年糕,说不定正是由于昨晚同寒月君交杯换盏的缘故呢。连我都想吃年糕了。

咱虽说是猫,却不挑食。因为,我既没有车夫家老黑那样跑到街里的鱼铺那么远的勇气,也没有巷子里二弦琴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娇贵的身份。因此,我没什么忌口的,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几口糕点的馅。酱菜虽说很难下咽,可为了体验,也曾吃过两片腌萝卜。这吃的东西很是奇妙,往往吃进嘴里后,感觉还都可以吃下去。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纯粹是任性、摆阔。但这毕竟不是寄身于教师家的猫儿应该说的话。据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奢侈的人。当然,并不是说他在饮食上多么奢侈,而是说他不愧是小说家,写文章极其讲究。有一天,他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人物起个名字。起了好多个,却都不中意。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一同出去了。而巴尔扎克想顺便找寻一个自己一直苦苦思索的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因此,走在大街上,他一心只注意观看商店的招牌,但依然找不到称心的人物名字。他领着朋友到处乱走,朋友也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乱走。他们就这样从早走到晚,走遍了整个巴黎。归途中,巴尔扎克偶然发现一家裁缝铺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店名:“Marcus”。巴尔扎克拍手叫道:

“就是它!就是它!就要它了!‘Marcus’真是个好名字啊!‘Marcus’前边再加上个‘Z’字头,就成了个无可挑剔的名字。必须加‘Z’字。‘Z.Marcus’这名字实在太好了。自己起的名字,尽管自认为起得漂亮,可总觉得有点做作,没什么意趣。但这回总算找到了可心的名字了。”他完全忘却陪他受了一天累的朋友,兀自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便一整天在巴黎游走,未免也太奢侈了。不过,能够奢侈到这种程度也不错,只是像我这样有个牡蛎式主人的猫,可就不敢有此奢望了。不管什么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样想得开恐怕也是环境使然吧!因此,现在想吃年糕,绝非贪嘴的结果,而是出于“趁着什么都愿意吃的时候赶紧吃”的考虑,我突然想起主人吃剩的年糕也许还放在厨房里呢,于是向厨房走去。

今天早晨见过的那块年糕还在原地,还是早晨见过的那种颜色。坦率地说,年糕这玩意儿,咱至今还没有品尝过呢。看上去好像很香,又好像很吓人。我伸出前爪,将表面的菜叶扒拉下来。一瞧爪子,粘了一层年糕皮,黏糊糊,再一闻,就像把锅底的米饭盛进饭桶里时散发出的那种香味。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心里犹豫着吃还是不吃?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连个人影都不见。无论是岁末还是新春,女仆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外面打羽板球。小孩子们在里间唱着:“小兔,小兔,你在说什么?”若想吃,趁现在,如果坐失良机,直到明年也尝不到年糕是什么滋味了。刹那间,我虽说是猫,倒也悟出一条真理:难得的机缘,会驱使所有动物做出他们不喜欢做的事来。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细看它躺在碗底的样子,越觉得吓人,已经不太想吃了。这时,假如女仆拉开厨房门,或是听见房间里的孩子们向这边走来,我就会毫不惋惜地放弃吃年糕的,而且直到明年,再也想不起年糕的事了。然而,一个人也没来。不管我怎么纠结、犹豫,也不见一个人进来。我感觉有个声音在催促自己:“还不快吃!还不快吃!”我一边盯住碗底一边想:要是现在有人进来就好了。可是,终于没有人来。结果我不得不吃年糕了。于是,我将全身重心压向碗底,一口咬住年糕的一角,咬了足有一寸长。由于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去咬,按理说,差不多的东西都会被咬断的。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想要把那块年糕咬下来时,却怎么也咬不动。我觉得差不多了想松开牙齿时,却发现拔不出来了。想再咬一口时,嘴巴根本动不了。当我意识到这年糕原来是个怪物时,已经太迟了。宛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于拔出脚来,越是陷得更深一般,我越咬嘴越沉重,牙齿也动不了了。年糕这东西虽有嚼头,但唯其如此,才怎么也摆不平它的。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论过我家主人“你是个当断不断的人”,说得太对了。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样“当断不断”。无论怎样咬它,都像是用十除以三,永远也除不尽。于此烦闷之时,我不觉悟出了第二条真理:所有的动物,都能够直觉到做此事适合与否。

尽管已经发现了两条真理,因被年糕粘住牙,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牙被年糕牢牢地粘住,就像拔牙一般疼。若不尽快咬断它逃跑的话,女仆可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停,马上就会奔厨房而来。我焦躁至极,将尾巴摇了几圈儿,不见任何效果,将耳朵竖起再垂下,仍是没用。想来,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毫无关系。也就是说,我意识到了无论怎样晃动尾巴和耳朵都是白费劲,便作罢了。我终于想到,只能靠前爪帮助搞掉年糕。于是我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扒拉,可那玩意并不是靠扒拉就能除掉的。我又抬起左爪,以嘴巴为中心急速地画了个圆圈儿。靠这般跳大神似的举动,还是摆脱不掉那妖怪。我心想:最重要的是耐心。便左右爪交替着去扒拉。然而,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唉,这么交替着扒拉太麻烦,干脆两个爪子一齐上吧!谁知,此时我竟然靠着两只后脚站立起来,仿佛自己已经不是猫了。

不过,到了这种地步,是猫不是猫又有什么意义?我下定决心,要千方百计把年糕这个妖怪打掉,便使出浑身解数,两爪在脸上乱抓乱挠。由于前爪用力过猛,好几次失去重心,险些跌倒。每当快要跌倒时,就必须用后爪保持平衡,故而不能总是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于是我在整个厨房里蹦来蹦去。能这么灵巧地站立,连自己也感觉意外。此时第三条真理又蓦地闪现出来:临危之际,能为平日所不能为之事,此谓之“天佑”。

有幸承蒙天佑的我,正在与年糕怪物殊死搏斗之际,忽听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从屋内走来了。这关键时刻有人来,可不得了,我急于摆脱困境,更起劲地满厨房里绕着圈儿地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啊,真是遗憾,“天佑”还是不太够啊。终于被一个女孩发现了,她高声喊叫:“哎哟,猫吃年糕啦,正在跳舞哪!”第一个听见这话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子,叫了一声“哎呀”,便从厨房门跑了进来。女主人穿着有家徽的绉绸和服,说:“哼,这只可恶的猫!”主人也从书房走来,骂道:“这混账东西!”只有两个小孩子叫着:“好玩,好玩!”所有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我又气恼,又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跳,真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大家渐渐不笑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妈呀,这猫也太逗了。”又惹得众人一通狂笑。

我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缺乏同情心的所作所为,但从来没有感到像此时这般可恨。终于,“天佑”消逝得没有了踪影,我再也站不住了,恢复了猫族四肢着地的原形,倒在地上直翻白眼,丑态百出。

还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这么死掉,便命女仆:“给它把年糕弄下来!”

女仆瞧了女主人一眼,似乎是说:“应该叫它再跳一会儿。”

虽然女主人也想看我跳舞,但并不想眼看着我憋死,便没有作声。

“再不弄下来它就没命啦。快点!”

主人又回头瞪了女仆一眼。女仆就像做梦吃了一半宴席,却被人叫醒了似的,绷着脸,揪住年糕,用力一拽。我虽然不是寒月君,可也担心门牙全被她揪断。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已经死死嵌入年糕里的牙齿,被她这么狠巴巴地一揪,哪里受得了啊?我又体验到了第四条真理:凡世间安乐,皆须经由困苦而获得。

当我睁开眼睛,四下观瞧时,所有人都已回了房间。

刚刚遭此沉痛打击,实在没脸继续待在家里面对女仆之流。索性去拜访胡同里的二弦琴师傅家的三毛姑娘,散散心吧!于是,我从厨房去了后院。

三毛姑娘可是这一带有名的美女。别看我是一介贫猫,也粗通男女之情。在家里每当见到主人闷闷不乐,或是遭到女仆欺负而心里憋屈时,我必定去拜访这位红颜知己,跟她聊聊天,不知不觉便心情舒畅起来,一切忧烦痛苦,都忘得无影无踪,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这么说来,女人的作用可谓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