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新编国文读本 甲种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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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牢狱生活

克鲁泡特金著 巴金译

我的第一个动作是走近窗户。窗户非常高,我举起手来也难摸到。这是开在五英尺厚的墙壁上的长方形的横窗,有一层铁格子和两层窗格。从窗里看出去,十二码以外便是堡垒的极厚的外墙,顶上的灰色岗亭也看得见。只有向上面看,才可以看见一线蓝天。

我把监房仔细考察了一番。房里有一张铁床,一张橡木小桌,一个橡木凳子。地板上铺一层油漆过的毛毡。壁上糊着黄纸。为要使墙壁不能传声起见,黄纸并不糊在墙壁上,却贴在帆布上,帆布缝在铁丝格子上,后面又衬着厚毡,厚毡下面才是石壁。监房内侧的墙边有一个洗面台,还有一道橡木的后门。门上开一个小洞,以便递送饮食。另外有一条小缝,嵌着玻璃,外面钉着个盖子,由禁卒随时启闭。这是用来侦探囚人的行动的,所以囚人叫它做“犹大”,把它比做那个卖掉耶稣的门徒。禁卒时时揭开盖子向里面看——每一次他偷偷地走近门来,我先听见他的靴子的响声。我试和他谈话,于是缝里的一对眼睛现出了恐怖的表情,盖子马上关上了。过了几分钟,禁卒又把盖子偷偷地揭开了;然而我总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一句答话。

四周是绝对的沉寂。我把凳子拖到窗下,站在上面,望着我所能看见的一线天,我竭力想听见尼瓦河的水流声,以及对岸城里的市声,然而不能够。这种沉寂很难堪,我就唱歌,起初声音很低,以后便渐渐地高起来。

我唱我心爱的格林加的歌剧《鲁斯南与路狄米跚》中的一节,刚唱起“爱啊,难道我竟和你永别吗?……”

“先生,请不要唱。”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那递饮食的小洞里送进屋里来。

“我要唱。”

于是典狱跑来了,他也劝我不要唱,否则便要向堡垒司令官报告,他说了些这一类的话。

我竭力争辩道:“我既不说话,又不能唱歌,我的喉咙岂不将闭塞,我的肺管岂不将成为废物了吗?”

“最好还是低声对你自己唱罢。”那个老典狱恳求我道。

几天以后,我就失去了唱歌的欲望。

我对自己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存我的体力。我不愿意害病,我假定自己在北极探险,不得不在北极的一间小屋里住上几年。我要做各种的运动,练体操,不使自己为环境所屈服。从房里的一角走到另一角,约有十步光景,如果往来一百五十次,我就走了一俄里了。”我决定每天走七俄里(约合五英里),时间分配如下:早晨两里,午饭前两里,午饭后两里,睡前一里。如果我放十支纸烟在桌子上,每次走过桌前移动一支,那么往来三百次也是很容易计算的。我应该急走,可是在转身时须走得很慢,以免晕眩。过后我又每天用那笨重的木凳作器械体操两次。我一只手握着木凳的脚,把它高高地举起来。我把它挥舞着,在空中转圆圈。不久,又学会了把它掷过头顶,或者穿过胯下,由另一只手接住。

最可怕的是我周围的那种坟墓一般的沉寂。

我用手敲墙壁,用脚触地板,静听有无微弱的回声,然而完全无效,什么都听不见。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三个月……十五个月过去了,从来不曾得着一声回答。下级军官进我的监房带我出去散步的时候,我便问他:“今天天气怎样?”“落雨吗?”他偷偷地瞅了我一眼,不发一言,连忙退到门后,那里有一个禁卒和别一个下级军官在监视他。我只有从典狱那里听到几句短短的话语。每天早上,他照例到我的监房里来问“早安”,还问我要不要买烟草和纸张。我想和他谈话,可是他也偷偷地看着那几个站在半开的门内的下级军官,好像说:“你看,我也是被人监视着的。”只有鸽子不怕与我亲近。每天早晨和下午,它们照例要飞到我的窗前,把嘴伸进铁格子来啄取食物。

除了禁卒的靴子擦地声,几乎听不见的“犹大”的盖子启闭声,以及堡垒礼拜堂的钟鸣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礼拜堂的钟每一刻便响着“上帝佑我”的调子,凡四次。每隔一小时,大钟慢腾腾地响起来,报告钟点。随后便是一首悲哀的祷歌,每遇温度骤变,便发出可怕的粗音,听起来和丧钟差不多。在凄凉的中夜里,祷歌之后还有一曲不谐和的调子“上帝保佑沙皇”,整整响到一刻钟之久。刚一完结,“上帝佑我”的调子便接上了。这无异乎通知不眠的囚人说,他的无聊岁月又少去一刻钟了,而且这种无聊生活的每一刻每一时每一日每一月都要这样地过去,除非狱吏释放了他,就只有死才能给他自由。

每天早晨我可以在监狱的天井里散步半小时。这是个五角形的小天井,外面围着一条狭小的石路,中间有一所浴室。我很爱这种散步。

在监狱里,对于新印象的欲望非常之大,所以我在小天井中散步时,常常望着堡垒礼拜堂的镀金的尖顶。在我的周围,只有这个尖顶是时常改换面目的。当太阳在无云的天空照耀时,它像纯金一般发出金光;当一层浅蓝色的薄雾笼罩全城时,它便带上神秘的色彩;当乌云遮遍天空时,它又转成钢灰色——这一切是我最喜欢看的。

对于不能够在灯烛辉煌的大街上行走的人,圣彼得堡的冬季是够凄凉的。对于堡垒里的囚人,当然尤其凄凉。然而潮湿比黑暗更坏。堡垒里异常潮湿,为要除去湿气,不得不生火。高度的热差不多把我闷坏了。当他们答应我的要求减低了监房里的热度的时候,墙壁立刻湿透了,好像有人在糊壁的纸上喷了水似的。结果我便得了风湿症。

(一)这篇是一种特殊生活的记录。绝对的沉寂,得不到一句回答,每天在小屋里走几里路,对于新印象抱着非常之大的欲望。这些在平常生活里,都是不常体验到的。

(二)看守牢狱的人互相监视,不能与囚人谈话,只有鸽子不怕与囚人亲近。读到这里,发生什么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