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20)
我们在牵引车里恪守地球时间,在每天的二十二时整,最后一次无线电信息发送回主基地后,我们就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车外,日头几近中天,晒得岩石依然滚烫,但对我们来说,现在是“夜晚”,直到八小时后我们再次醒来。然后,我们当中有一人准备早餐,车内传来一阵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有人还会打开短波收音机,接听来自地球的消息。实际上,当油炸香肠的味道充斥压力舱时,你很难想象我们正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除了我们的体重略有减轻,物体掉落时有些慢吞吞而已。
那天轮到我做早餐,压力舱的一角已被布置成厨房。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刻依然记忆犹新。当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我最喜欢的曲子——一首威尔士民歌《白色岩石上的戴维》。我们的司机早已身穿太空服,在外面检查牵引车的履带。我的助手路易斯·加内特坐在前面的驾驶位,正往昨天的考察日记里补写一些过时的记录。
我站在煎锅前,感觉自己就像地球上的家庭主妇,正等着香肠炸熟,表皮爆开。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远处的群山之墙,它们把南方的地平线遮得严严实实,排成一线向东西两个方向伸去,最后消失在月球的弧度之下。看起来,它们距牵引车只有一到两英里,但我知道,即便最近的山也在二十英里开外。当然了,在月球上,你不会因距离遥远而看不清细节——这里不像地球,没有几不可见的朦胧雾气,即便是远处的物体,看上去也不会模糊,更不会变形。
那些山峰有一万英尺高,山势险峻,从平原上拔地而起,仿佛许久以前,生长在地下的长牙突然钻破熔融的地表,直刺苍穹。哪怕是最近处的山峦,它们的山脚也被参差不齐的平原地貌遮住,我们无缘得见。月球是个很小的世界,从我站立的地方到那边的地平线,恐怕只有两英里远。
我举目望向群山峰顶,那里还从未有人攀登过。早在地球人到来之前,这些山峰就见证了海洋的溃败,目睹了海水如何不甘地退回它们的墓穴,带走了这颗星球的希望,也带走了这个世界生命的曙光。刺目的阳光映射在这些森严壁垒之上,反光足能灼伤人眼,但就在山峦上方不远处,比地球严冬的午夜还要墨黑的天空中,群星闪耀,光华持久不变。
我转过身,这时,看到了一道金属的闪光——就在“海”中一座向西伸出三十英里的大海岬的山脊之上。那是一个看不清尺寸的发光点,好似空中一颗明星被险峻的山峰捕获。我猜想,一定是阳光照在某些平滑的岩石表面,反射回来映进我的双眼。这种事并不罕见。在月球公转周期的第二阶段——即满月前一周——地球上的观察者有时还能观测到风暴洋中闪烁着大范围的蓝白色辉光,那正是阳光映照在山坡之上,由一个世界反射到另一个世界的明亮光芒。但我好奇的是,什么样的岩石能反射出如此耀眼的光呢?于是我爬进观察塔,转动四英寸直径望远镜,向西方看去。
眼中所见让我的好奇之心更盛。视野中的峰峦清晰无比,棱角分明,似乎只有半英里之遥,但不管反射阳光的是什么东西,它都太小了,难以看清。不过,那东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称美,承载它的山顶又平坦得出奇。我盯着那闪闪发光的谜一般的物体,眼睛望向虚空,过了很长时间,突然闻到厨房里传来一股煳味。这下可好,我们早餐吃的香肠在月球表面白白颠簸了二十五万英里,结果全都浪费了!
整个上午,我们一直在争论接下来该如何穿越危海。要是往西的话,挡在前面的群山简直比天还高。即便我们穿着太空服外出勘探时,依然还在通过无线电相互讨论。我的同伴争辩说,可以肯定的是,月球上从没出现过任何智慧生物,曾经存在过的生命形式也不过一些原始的植物,以及比它们还要低等的祖先。这一点我当然和其他人一样了然于心,但有时候,作为一个科学家,绝不能害怕当个傻瓜。
“听我说,”最后我说道,“我必须上去,就算是为了让我心安好了。那座山不到一万两千英尺——仅相当于地球重力下的两千英尺高——一来一回,二十个小时足够了。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想爬到那些山上看看,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就算你没摔断脖子,”加内特说道,“等我们回到基地,你也将成为整个考察队里的笑柄。从今以后,那座山也许会被命名为‘威尔逊傻帽山’。”
“我不会摔断脖子。”我坚决地回答,“你还记得第一个爬上皮科山和赫利孔山的人是谁吗?”
“那时你可比现在年轻多了吧?”路易斯·加内特温和地反问道。
“这么说来,”为了尊严,我说道,“我更有理由上去看看喽。”
到了晚上,我们把牵引车停到那座海岬的半英里范围之内,早早上床睡觉。天亮以后,加内特陪我一同前往。他是个出色的登山运动员,以前经常随我一同冒险。我们的司机留下看管设备,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乍一看,那些绝壁似乎完全无法攀爬。但对我们这些登山健将来说,这里的重力只有正常条件下的六分之一,要爬上去简直是小菜一碟。在月球上登山,真正的危险其实是过度自信。即便是月球,从六百英尺高处跌下也足以要人的命,就像地球上的一百英尺一样。
到了四千英尺高空,我们在一块宽阔的岩架上第一次停下来休息。爬山倒是不难,可我很少做这种运动了,四肢开始发僵,能休息一下也很高兴。我们还能看到牵引车,它就像一只渺小的金属甲虫,远远躺在悬崖脚下。我们向司机报告了当前所处高度,然后继续向上攀登。
太空服内部很舒适,很凉爽,制冷装置替我们抵御住炙热的骄阳,还带走了身体劳顿散发的热量。我们很少彼此交谈,除非是要传递登山工具,或是商量最佳登山方案。不知道加内特在想什么,或许在想这是他干过的最疯狂的蠢事。对此我表示同意,可是登山其乐无穷,只要想想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再看看逐渐开阔的景致,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回报吗?
看到面前的岩墙,我并没有特别兴奋,远在三十英里开外时,我就通过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过它。它高出我们头顶五十英尺左右,在那片平顶上方,诱使我翻越这段贫瘠高地的东西就在那里。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东西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块坠落的陨石留下的碎片,在这亘古不变、永不腐蚀的寂静世界里,它的断裂面依然平滑,依然闪闪发光。
岗哨(2)
岩壁上没有抓手之处,我们只好用上挂钩。疲惫的双臂似乎又恢复了力气,于是我把三指金属挂钩在头顶抡圆,然后向上方的群星抛去。第一下抓了个空,挂钩缓缓落下,我拉回绳索。试第三次时,钩爪紧紧地挂在岩壁上,就算我俩的体重加在一起,也无法让它脱位。
加内特担心地看着我。我敢说,他想第一个上去。但我隔着面罩玻璃冲他一笑,摇了摇头。我花了点时间,慢慢地开始最后一段攀爬。
即便加上太空服,在这里我也只有四十磅重,所以我只靠双手轮换就能拉动自己向上,用不着劳动双脚。到了平顶的边缘,我停了一下,朝下面的同伴招招手,然后翻身上去,站直身子,凝视前方。
你必须要理解,直到这一刻,我依然几乎完全相信我要找的东西没什么特别或奇异之处。“几乎完全”,但不等于“完全”。正是困扰在心头的疑惑驱使我一路向前。好吧,到了现在,“疑惑”已经完全消失,可是“困扰”才刚刚开始。
我站在高山之上,离那东西约有一百英尺。它曾经十分光滑——光滑得过分,所以不可能出自天然——但经年累月坠落的陨石在它表面砸出了不少凹坑和伤痕。它的外表面平整如镜,可以反光,整体上呈金字塔造型,大概有两个人那么高,立在岩石上,活像一颗多棱面的巨型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