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克拉克经典科幻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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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19)

“我还是觉得过于顺利了,反而有点儿假。”奥尔特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认为他应该要么害怕,要么怀有敌意。如果你见到一个古怪的陌生人,会不慌不忙地接受他的礼物吗?”

波特朗德不紧不慢地走回飞船。机器人离开藏身之处,跟在他身后保持警戒。

“我当然不会。”他回答道,“可我来自于一个文明社会。如果是蒙昧的野蛮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恐怕就完全不同了,这要取决于他们过往的经验,我猜这个部落从来没有过任何敌人。这颗星球地广人稀,完全有这种可能。所以说,我们可以多一点儿好奇心,害怕就没必要了。”

“如果他们没有敌人……”克林德插话进来,他已经不用一门心思操纵机器人了,“干吗要用栅栏把村子围起来?”

“我是说,没有‘人类’敌人。”波特朗德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任务就会轻松不少。”

“你认为他还会回来?”

“当然。如果他跟我想象的一样,既好奇,又贪心,那他一定会回来的。再过一两天,我们就会亲密无间啦。”

波澜不惊之中,一个有趣的惯例渐渐形成。每天早上,机器人在克林德控制之下进入森林打猎,现在它已成为森林中的头号猎手。然后波特朗德会等着雅安——他们刚刚得知那个野人的名字——信心十足地沿着小路径直走来。他每天都会按时赶到,且总是独自一人。他们想知道,难道他想把这个大秘密据为己有?他的族人会不会把“猎物”当成他一人的功劳?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心机未免过重,甚至有些狡猾了。

起初,雅安一拿到“猎物”,转身就走,好像生怕慷慨的主人改变主意。可是后来,正如波特朗德所料,简简单单变个小魔术,再展示一些色彩鲜艳的织物、闪闪发光的水晶饰品,他就会多停留一会儿,露出孩子般的喜悦之情。最后,波特朗德甚至能和他交谈很长时间。这一切都被躲在一边的机器人通过录像记录下来。

有朝一日,文献学者会分析这些视频材料。可是现在,波特朗德最多只能弄明白几个简单的动词和名词。如果雅安使用不同的单词表示同一个意思,或者用一个单词表达不同的含义,那么,理解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在二人见面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飞船还要飞向更远处,从空中全面探索整颗行星,有时,他们还会着陆详细考察。三人又发现了几个人类聚居地,可波特朗德没有与他们接触的打算。显而易见,这些野人的文明程度和雅安的部落没什么两样。

波特朗德常常心想,命运真是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们居然在这个特殊时刻,才发现银河系中少有的另一支人类文明。若是不久以前,这个发现必将成为最受人瞩目的焦点;可现在,整个银河系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关心这些野人兄弟呢?他们只能在历史的黎明前独自等待了。

等到波特朗德确信,他已成为雅安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便把机器人介绍给雅安。当时,他正让雅安看万花筒中千变万化的图案,克林德控制着机器人出场了。它大步穿过草地,金属手臂上悬挂着刚刚捕杀的猎物。雅安头一次见到这个“人形怪物”,起初很害怕,但波特朗德出言安慰,让他放松下来,继续看着“怪物”走近。它在几步远处停下,波特朗德迎上前去。随之,机器人抬起手臂,双手奉上猎物的尸体。他表情严肃地接过,转身递给雅安。今天的猎物有些重,让他摇摇晃晃地有点儿不习惯。

波特朗德作了好多假设,他想知道雅安接受礼物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会把机器人当成波特朗德的主人还是奴隶呢?或许在他心中还没有形成这种观念——对他来说,机器人可能不过是另一个人,一个猎人,是波特朗德的朋友。

克林德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一些,从机器人的扬声器中传出:“太惊人了,他接受礼物时真够镇静的。难道他从没被惊吓过?”

“你还在用自己的标准评判他。”波特朗德回答,“记住,他的心理与我们完全不同,他的想法更单纯。既然他信任我,那么,我能接受的一切他都会信任。”

“他的族人也跟他一样吗?”奥尔特曼问道,“他只是一个单一的样本,推而广之就很难说了。我想看看,如果把机器人放进村落,会发生什么?”

“什么!”波特朗德大叫道,“那会吓坏他的。他还从没见过一个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的东西呢!”

“如果他见到我们三个,你说他会不会猜到真相?”克林德问道。

“不会。机器人在他眼里与魔法无异——就像火焰、闪电,还有其他别的力量。这些在他脑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那好,接下来怎么办?”奥尔特曼问,他有些不耐烦了,“你会带他参观飞船?还是你先去他们的村子?”

波特朗德犹豫了一会儿:“我担心这么做进度太快,步子太急。你也知道,以前和外星种族接触不当时都发生过什么。我打算先让他自己想一想。等明天回来,我再试着鼓励他把机器人带回村子看看。”

回到飞船,克林德为机器人充好电,让它重新启动。至于奥尔特曼,他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小心,于是更加不耐烦了。不过,在与外星生命接触的整个过程中,波特朗德才是专家,他们必须听从他的吩咐。

有好几次,波特朗德希望自己也是个机器人,没有任何感觉与情感冲动,能以一视同仁的眼光,超然漠视树叶的飘落,还有世界的终结……

日头西垂之际,雅安听到丛林中传出一阵巨响。声音很大,不像人类所能发出,但他马上听出来了——这是那位朋友的声音,他正在呼唤自己。

回音渐渐平息,村里的人们停下手中的事情,就连孩子们也不再玩耍——唯有一个婴儿低低的哭声打破了宁静,突如其来的安静把他吓坏了。

雅安迅速走向自己的小屋,抓起放在门口的长矛,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大门即将关闭,以抵御夜间的不速之客,但他没有犹豫,而是大步走出村落,钻进越发深沉的阴影。经过大门时,召唤他的巨响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越发紧急,即便隔着语言和文化的藩篱,他依然听出了这一点。

那个闪闪发光,能用好多种声音说话的巨人正在村外不远处等他,它示意他跟上。他没看到波特朗德。他们走出一英里,这才发现波特朗德站在河边,正呆呆地凝视着缓慢流淌的晦暗河水。

雅安走近了,他转过身,一时间好像没反应过来。随后,他朝巨人一挥手,对方走开了。

雅安等待着,他很有耐心——尽管从没用语言表达出来——对波特朗德也很信任。当他和波特朗德在一起时,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无私,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忠诚,是他的族人经过无数世代也不可企及的。

这是十分怪异的一幕。两个人站在河岸边,一人身着紧身制服,配备着微小而精密的机械设备;另一人裹着兽皮,手持顶端绑缚燧石的长矛。十万个世代横亘在二人之间,十万个世代啊,还有一道无边无际的时空渊薮!但他们同属于人类。在永恒的时间长河中,自然母亲周而复始,同样的演化历程一再发生。

终于,波特朗德开口说话了。他在原地走来走去,脚步急促,同时,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疯狂。

“全都结束了,雅安。我本来希望,凭借我们的知识,花上十几代人的时间,就能把你们带出野蛮蒙昧的状态。可是现在,你们只能靠自己在丛林中生活下去了,这将耗去你们上百万年的时间。我很抱歉——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多。即便是现在,我仍想留在这里,可奥尔特曼和克林德提到了‘责任’,我觉得,他们是对的。我们的世界在召唤我们,尽管我们做不了什么,可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雅安,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会为你留下一些东西——有一些,你会搞清楚如何使用,尽管很有可能,不出一代人,你们就会把它们弄丢或者遗忘。看看这把刀——再过很多年,你们的世界也没法造出这样的刀子。好好保管这个——只要你按这个键,瞧!只要你们懂得爱惜,多年以后,它还会发光的,只是它迟早会报废。还有其他东西——尽你所能学会如何使用吧。”

“东方的夜空中升起了傍晚的第一批星星。你曾经仰望过星空吗,雅安?不知要过多少年以后,你们才能发现星星的奥秘;不知到那时,我们又该怎样了呢?那些星星是我们的家,雅安,可我们无法拯救它们。许多星星已经消亡,在大爆炸中死去,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而你能。再过十万年,这些星星燃尽的光辉才能抵达你们的世界,被你们的子孙视为奇迹。到那时,或许你们的种族已经可以抵达群星之间了。我真希望可以提醒你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

“你们很幸运,雅安,你们的星球在这里,位于宇宙的边缘。你们能够逃脱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厄运。或许有朝一日,你们的飞船会寻遍群星,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他们会找到我们那个世界的废墟,会好奇我们是谁。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你们的种族还年轻时,我们已经在这河边相遇了。”

“我的朋友就要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永别了,雅安——好好使用我留下的东西。它们将是你们最宝贵的财富。”

一艘巨物,在星光掩映之下熠熠生辉,从夜空中缓缓降下。它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悬在半空,与地面之间还有一点点距离。无声无息间,一块发光的矩形门洞在巨物一侧张开。那个闪光的巨人出现在夜色中,走进金色的大门,波特朗德紧随其后。在门口,他停了一会儿,挥手向雅安告别。随后,大门关闭,黑暗将其吞没。

如同烟雾自火焰之上升腾,飞船迅速升起,越来越小,直到雅安感觉可以将它握在双手之间。飞船化作一条长长的光带,斜着扎入群星之中。虚空中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隐隐回声响彻整片沉睡的大地。雅安终于明白,神祇已去,永远不会回来。

他站在缓缓流淌的河水旁,久久不愿离去。自他灵魂深处,升起一阵难言的失落感,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切,虽然也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切。随后,小心地,敬虔地,他捡起了波特朗德留下的馈赠。

群星之下,一个孤独的身影穿过无名的大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河流静静流淌,最终归入大海,而它蜿蜒流过的这片富饶的平原,将在一千多个世纪之后,由雅安的子孙后裔建起一座伟大的城邦——人们会称之为“巴比伦”。

岗哨(1)

当你下一次遥望高挂南天的满月时,千万别忘了仔细观察它的右侧边缘。请把你的目光沿着圆盘的弧线向上游移,大概在两点钟方位,你会发现一个小巧的椭圆形黑斑——只要你视力正常,找到它绝对轻而易举。这是一片群山环绕的大平原,是月球上最著名的景观之一,人们称之为“危海”——危难之海。危海直径达三百英里,四周环绕着一圈巍峨宏伟的山峦,这是一块从未有人考察过的处女地。直到1996年夏末,我们才来到这里。

我们的考察队规模庞大。其中包括两架重型运输机,负责从五百英里外位于澄海的月球主基地运送设备和供给品;还有三艘小型火箭飞船用于短途运输,帮我们越过月球车无法穿行的地带。幸运的是,危海大部分地区十分平坦。这里没有月面其他地方常见的危险大裂谷,就连大大小小的陨石坑和起伏不平的山丘都很少见。我们甚至敢说,强劲的履带式牵引车可以把我们带到任何一处,只要我们想,它就能去,毫无压力。

我是个地质学家——如果吹毛求疵的话,应该叫月球地质学家——负责领导危海南部地区的勘探小组。我们已经用了一个星期,沿着山脉脚下的丘陵地带走了一百多英里。十几亿年前,这里曾是一片古代海洋的海岸线。当时,地球上的生命刚刚萌芽,这里却已开始步入死亡。海水沿着大得惊人的悬崖侧面退却,注入空洞洞的月心内部。我们刚刚经过的月球大地,曾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水深可达半英里,如今却是潮汐不再。水分留下的唯一痕迹,仅剩点点白霜,但也只能在炽热的阳光从未染指的洞穴中偶然得见。

月球上的黎明迟缓而漫长,清晨刚刚到来,我们便踏上旅程。地球上再过一周,月球的傍晚才会降临。一天中有六次机会,我们会穿上太空服,离开牵引车,走上月球表面,搜寻有趣的矿物,或者为将来的月球旅行者树立标记做向导,都是些索然无味的日常事务。其实,所谓的“月球探险”毫无危险可言,甚至无法让人兴奋。我们也可以在牵引车的压力舱中舒舒服服地待上整整一个月。如果遇到麻烦,用无线电求助就是了,然后耐心坐等飞船前来营救我们。

刚刚我说了,“月球探险”毫无刺激可言,当然,这不全是真的。没有人会看厌那些不可思议的群山,与地球上温文尔雅的山川相比,月球上的山峰要更加雄奇。月球海洋虽已消失,仍留下许多尖岬与海角,我们经过时,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全新的壮丽景观会在眼前展现。危海的整个南部地带曾经是一片广阔的三角洲,从前的河流在这里注入大海,河道至今历历在目。那时,月球尚还年轻,处于短暂的火山喷发期,暴雨时时倾盆降下,冲刷过群山之后,汇入河道形成河水。每一道古老的山谷都是一场诱惑,邀请我们跨越未知的高地。可我们还要前行一百多英里,只能站在远处看看那片高地,攀登的任务就留给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