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盯着天花板,眼睛眨都不眨,冷静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但我依然强作镇定,专心地评估我目前的情况。
情况有多糟糕呢?是永远都不能康复了吗?是怎么引起的呢?这些问题都不得而知。重大创伤可能会抹去关于事件本身的记忆。
也许是因为脊髓受损,才让我全然失去身体的知觉。但我想这样的损伤不会致聋,也不会导致我无法感知,或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
我甚至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在呼吸!
我越来越恐惧,但努力克制自己,冷静地查证事实。
事实1:我无法感觉到胸口的起伏。
事实2:我无法感知也无法听到空气进出鼻孔的咝咝声。
事实3:我看不到有呼吸机,也听不出有机器的声音。
可我肯定在呼吸,要不然不可能还活着。
我肯定还活着,要不就不会在这儿问这个问题。正所谓:我思故我在[1]。
然而,似乎身体里的所有神经都停止了运转,除了我脊柱顶端这一大堆神经以外。我应该觉得庆幸——或许还不到应该庆幸的时候。
该死的!总该有一个直截了当的解释。是不是我的逻辑推理有什么盲点。如果我的脊髓和头部没有受到创伤,那什么才是罪魁祸首呢?我再次怀疑是“中风”,或者可能是动脉瘤。我是不是做了脑外科手术了呢?
这个猜想看来极有可能。既然无法验证猜想的正确性,我又接着推测别的可能性。脑膜炎?天花?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不会,这些疾病没有一种会致聋。在你需要时候,那个豪斯医生[2]跑到哪儿去了?
豪斯医生??
这个小小的玩笑让我暂停了思考,心情实际上得到了放松。我意识到了原因。当我致力于解决问题时,整个人活力四射。人脑真是奇妙极了。
我接着寻找答案。还有什么原因?食物中毒?有人趁我不备下了毒?肉毒素过量?我有宿敌吗?我落入了一个疯狂医生的魔爪?这些答案想来滑稽可笑,可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说不准我能从近几天、几周内发生的事情中找到线索。我搜肠刮肚。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我连拇指都动不了。
近期的记忆如下:
在一条风景旖旎的高速公路上,我驾着自己的普锐斯一路向南,从一座座苍翠绵延的山丘间穿过旧金山半岛。我选择了一条公路的出口,驶入了一个林木葱笼的地带。有两位女士骑着马,从与公路平行的小路上一路行来。一切宛如一场梦境。我将驶向何方?不得而知。精神的旅程永无终点。
另一段记忆,来自另一个时间。我在旧金山,正打算用手机打电话。信号一直时断时续。我离开建筑物的遮挡、走过人来人往的人行道、靠近车水马龙的机动车道,在风中努力寻找清晰的信号,努力想在街道的吵闹声中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我记得自己被失望、焦虑,以及自怜自艾压垮。我那是拼命要与谁通话?我可以确定,是个女人。可我却忘记了她是谁。是妮可?还是其他我所失去的恋人?
又是一段记忆闪现:我惊慌失措地从水泥楼梯上往下跑,一段又一段的楼盘旋向下,向下,没完没了。心脏在胸口里乱撞,刺鼻的浓烟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正在某个高层建筑物上往下跑。可这是在哪儿?我无从确定。这更似一场梦魇,而不是记忆。我是不是在想象那架导致世贸中心坍塌的,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呢?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它却仍在我生命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我曾经和我妹妹索菲亚在世贸的“窗口”餐馆吃午餐,那仅仅是在袭击发生前的几个星期。那时候,她法学院的第一个学期就要开学了。
另一段记忆。这段记忆不仅很新鲜,而且还栩栩如生,它让我感觉耐人寻味。我满怀着希望,仔细研究这段记忆,以寻找答案。我记得自己身处某次聚会之中,遇到了某家科学杂志的编辑,米奇·罗斯扎克。我们展开了一番有趣的对话,谈论的是某种晦涩、尖端的话题。我觉察到这个话题也许很重要,甚至可能与我目前的状况有关。为什么我的思绪无法停留在细节上呢?艾莉森打断了我们,无声地暗示我给她作介绍。
随后,是艾丽森和罗斯扎克在阳台上情投意合、水乳交融的情景,他俩肩挨着肩,手里擎着酒杯,背景是灯光、迷雾,以及旧金山。那场景看起来如此浪漫。我记得自己嫉妒他们毫不费力就能够发展出如此亲密的关系,好奇我能否再与某位女性轻松地发展出这样的关系。
在这些混沌一团的记忆中冒出了一个清晰的印象:一张迷人的脸、亚洲风情的双眼,以及异域风格的颧骨。一身朋克打扮,再加上根根直立、尖端金色漂染的秀发。她是名大提琴手。我一下就记起了她的名字:莫莉·舍费尔。我记得她曼妙的身材,嘲弄的口吻,讥讽的智慧,以及对我巨大的吸引力。我和她在一起越久,吸引力就越大,甚至一靠近她,就会思维混乱、神魂颠倒、局促不安、笨嘴笨舌。嫉妒每道投向她的目光。每当我们目光相遇,我都会兴奋不已,不知所措。那次派对结束的时候,她邀请我去听她的下一次室内音乐会,然后在音乐会结束后来后台找她。我记得我满怀期望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我记得聚会结束之后,我送艾丽森回家。接着,在我回家的路上,变成了不详的、充满暴力的万花筒般的影像。
车祸!一定是车祸!
然而,我又模模糊糊地记起,车祸以后,我和警察的谈话,以及眼睁睁看着我变了形的车子被拖走,然后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脸。是车祸导致了身体的某些零件松动了吗?还是我罹患迟发性动脉瘤?
不知道。我的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回到了与莫莉的告别的情景。
事到如今,我不禁好奇:我有没有去听那场音乐会呢?想不起来了。日子应该是在五月初前后的某天,但是那个日子是不是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几月几号呢?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即便我还没有错过,到时候我是不是能康复如初,如期参加音乐会呢?
我能不能从目前的,不管是什么地方被解放出来呢?我还能走路吗?我的听觉还会恢复吗?
我又想起,在某个下雨的星期天,我在家中欣赏巴赫小提琴与双簧管协奏曲。出于某个原因,这首乐曲对我而言有了新的意义。
现在,我想起了那首乐曲,曲调的和谐优美、配器的美轮美奂,到最后,那动听悦耳的节奏,越来越有张力,让人无法抵御,动人心魄。
我感到一阵恐惧,再次正视这些问题:“我还能听到音乐吗?能听到人声吗?能看到文章吗?我还能走路、跳舞吗?能有知觉吗?我是否还能“活”下去?
那些人中,有一个人走进了这间空荡、静谧的房间。记忆的火花一闪,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他是在那次聚会上的科恩菲尔德博士。但是因为他新近变成古铜色的皮肤,让我差点认不出他。自我上次见他,肯定已经过了几个星期了。他盯着我,脸上带着疑惑、不敢置信的神情。他转过身,思考了一会,又慢慢转回身来,好似想到了最后一个孤注一掷的主意。
他转向键盘,那儿看起来离我很近,但却恰好在我的视线以外。他在输入什么呢?关于我目前的情况吗?他输完后,几近绝望地转向我。然后他大惊失色,下巴似乎都要掉下来了。他盯着看了一会,又重新去敲键盘。他敲了几下键盘以后,消失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薄薄的一沓纸页。他在读那沓文件时,越读越兴奋,最后他冲出了房间。
那一沓纸页是关于什么的呢?我微微躁动的希望几乎变成了痛楚。
科恩菲尔德博士与其他人一道回来了。大家以一种难以置信却亢奋的眼神盯着我看。发生了什么事?人脸闪现,他们几乎同时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不过是一场无声电影。最后,他们平静下来,继续他们的讨论。讨论结束后,一位年纪稍长的男人向我走来,我做好了准备,迎接与以往一样的黑暗,可一个女人制止了他。他们又说了会儿话,接着,他们四个人走出了房间,留下我独自一人。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激动、如此兴奋?难道我正在康复?若是真的,就太好了。象我这样情况的残躯能够有良好前景确实令人震惊。若是给我选,我倒宁愿先摆脱自己目前的状况。
我突然想道:我还有表达我的偏好的方法吗。
过了些时候,科恩菲尔德博士回到了房间,强压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向下注视着我,我把它理解为一种柔情。我注意到他拿了一个袋子。他伸手从袋子里拉出电线,走向我。他停下来稍作思考后,离我越来越近,在我头顶上弯下腰,他离我太近了,充满了我的视野,以至于在我眼前的,他的马球T恤的纹理都变模糊了,紧接着是一片黑暗。
音乐!
我的听觉恢复了!
我喜出望外,几乎到了喜极而泣的地步。我听出那是莫扎克的交响协奏曲。乐队为小提琴创造了精妙的背景,小提琴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低音滑入,然后音色更低沉的中提琴加入进来,两种乐器交织成一种悦耳动听而丰富的乐音。上帝啊,这音乐太美妙了!我听觉的恢复是多么神奇的事啊!我的耳朵之前是被堵住了吗?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至少还应该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可我之前什么也听不到,而现在,我的听觉是敏锐、完好的。
我不止能听到音乐,还能听到墙上通风口空气的流动声,日光灯的嗡嗡声,远处传来的街上的汽车声,还有近处人们在过道上、看不见的办公室或房间里的闲聊声,还能听到有一部电话的铃声在响。
我沉醉于莫扎特的音乐中,差点没留意到渐近的说话声:理查德·科恩费尔德的同事们也走过来了,都用一种敬畏的、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我。
科恩菲尔德说道:“我真是走了狗屎运才意识到,是因为惊人地显示速度才让我们看不出……”
“放慢显示速度的效果不错。”年纪稍长的男人不情愿地评论道。他略带德国口音。“你有没有告诉他……”他瞟了我这边一眼。
“当然没有。”
那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十分担心。“很好,一切都非常巧妙。我想我们必须谨慎处理。”她的声音深沉悦耳,我喜欢她的声音。我喜欢他们所有人的声音。
科恩菲尔德的回答听起来颇有防御性。“不管处理得多么巧妙,这都是一件让人震惊的事。可是他得克服他的初期反应。要不然的话,他的情况是——稳定的吗?”
沉默之中,莫扎克的音乐再度抓住了我游离的注意力。
我意识到他们又开始盯着我。那个年长的男人说道:“这远高于我们的预期,绝对是我认为有生之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们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当中。他们除了恢复了我的听觉还做了什么吗?是不是找到了治愈我其他问题的方法?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已经超越底线了。”那个女人说。
“我们已经把底线撕碎了。”那个亚洲男人严肃地说。“或许,我们已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3]”。”
科恩菲尔德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得开始把这个记录下来。”他说:“我只希望其他那些尝试也能开花结果。”
年长的男人说道:“是的,大家都这么想。”“如果我们能有好几个成功的例子就好了,不仅是为了进行比较,还可以看到他们之间如何互动,以及——”
电话铃响了,年长的男子截住话头,接起了电话。“喂?好的。我马上派人过去。”挂断后,他对其他人说,“他来了。我估计他对我们的最新成果会很有兴趣。”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那位女士说,“有兴趣?现在用这个词太轻描淡写了。”
科恩菲尔德站了起来。“我去接他。是我把他搅进来的。”说完他便离开了。
莫扎特乐曲中活力四射的第三乐章响起来了。那个年轻的女子皱起了眉,离开了我的视线。音乐骤停。
我沉醉在其他的声音中,那些我曾习以为常的,曾被我当作垃圾的生活噪音。
过了一会,我听见门开了,他们起身迎接客人。
年长的男人声音洪亮地说:“很高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赶过来了。也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你上次来访时我们见过。我叫汉斯·拉斯彻,是实验室的首席神经学专家。这位是简·罗宾森,我带的博士后,也是我的同事。你还记得肯尼·吴吧,六周前是他在整个过程中提供了协助。”
“很高兴见到你。”一个让我有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的声音说道。
他们五个人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愣住了。
这位客人穿着我的衣服。
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明明就是我。
注释:
[1]原文为拉丁文。“我思故我在”是笛卡尔全部认识论哲学的起点。
[2]《豪斯医生》2004年美国电视剧,由大卫·萧尔创作和制片的剧情悬疑剧。讲述了普林斯顿大学附属医院脾气古怪的格雷戈·豪斯医生,利用自己的一套医学理念,和三名出色的助手解决无数疑难杂症的故事。
[3]潘多拉的盒子,是一则古希腊经典神话故事。潘多拉出于好奇打开一个魔盒,释放出人世间的所有邪恶——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等,而智慧女神雅典娜为了挽救人类命运而悄悄放在盒子底层的美好东西“希望”还没来得及飞出盒子,奸猾的潘多拉就把盒子关上了。后即以喻惹事的根源,也指罪恶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