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毛姆作品)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雨(3)

麦克费尔医生疑虑地看了看他的伙伴,戴维森的计划让他感到了压力。这次他们吃的还是汉堡牛排,这似乎是厨师会做的唯一一道菜。这时留声机又响了起来。一听到这个声音戴维森紧张地跳了起来,不过没说什么话。接着,有男子唱歌的声音传上来——汤普森小姐的客人们在唱一首著名歌曲,随之便是她自己沙哑而高亢的嗓音,喊叫声、大笑声响成一片。楼上的四个人正要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停下,去听楼下酒杯的叮当声、拖拽椅子发出的刺耳的声音。显然来了更多的人——汤普森小姐在举行一场晚会。

“不知她是怎么把他们招来的。”传教士跟麦克费尔在谈医学方面的事,麦克费尔夫人突然插话道。

这句话表明她的思绪跑到了哪里,戴维森脸上的抽搐也证实了一点:尽管他们谈论的是科学问题,他满脑子想的却是同一回事。医生在讲述他在佛兰德斯前线的从医经历,戴维森甚感无趣,突然间,他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夫人问。

“毫无疑问!我竟然从未想到,她是从伊韦雷来的。”

“不可能。”

“她是在檀香山上的船,这是明摆着的。她到这里来是做生意。这里!”

他带着满腔怒火说出最后两个字。

“伊韦雷是哪里?”麦克费尔夫人问。

他把忧郁的目光转向她,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了。

“檀香山的瘟疫区,红灯区——人类文明的耻辱。”

伊韦雷地处檀香山的城市边缘。黑暗中走过几条港口小巷,穿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梁,来到一条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偏僻道路上,这时周围会突然明亮起来。道路两旁都是停车场,有灯光耀眼的低档酒吧,每个里面都传来嘈杂的自动钢琴声,还有理发店和烟草店。空气中流淌着浮躁喧嚣和寻欢作乐的气息。这条道路将伊韦雷一分为二,你随便向左或向右拐进一条狭窄小巷都能发现你已到了伊韦雷。这里有成排的小房子,整齐干净,涂着绿漆,房子间的道路宽阔而笔直。在设计上,它跟一座花园城市无异;不过,尽管规整体面,洁净有序,但不无讽刺的是,一提到它人们就会痛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在寻欢逐爱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自成体系,有章可循。照明的路灯样子颇为罕见,如果没有从两边开着的窗户透出的光,路上就变得暗淡了。男人们四下里晃悠,观察着坐在窗口的女人。她们要么在读东西,要么在做针线,大多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些过客,跟所有国家的那类女人相似。“过客”有美国人,港口船上的水手,炮艇士兵,醉醺醺的酒鬼,驻扎在岛上的黑人、白人兵团士兵,还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日本人、夏威夷人、穿长袍的中国人,以及戴着滑稽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没有一个在说话,似乎被压抑住了——欲望是叫人伤心的东西。

“这是太平洋地区最亟需处理的丑事。”戴维森言辞激烈地叫道,“传教士鼓动反对了多年,最后当地的新闻部门开始报道这件事,但警方拒绝介入。你知道他们持有什么观点吗?他们说罪恶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集中管理。实际情况是,他们从中得到了好处,得到了好处!酒吧主给他们钱,暴徒给他们钱,那些女人自己也出钱给他们。最终他们只能撤出了。”

“我在檀香山时,曾有报纸送到船上,我读到过。”麦克费尔医生说。

“就在我们到达的那一天,伊韦雷连同它的邪恶和耻辱,一起被连根拔起,所有人都受到了司法审判。不知为何我没有立马认出那个女人。”

“既然你谈到了这件事,”麦克费尔夫人说,“我想起来了,我看到她是在起锚前的几分钟上的船,我记得当时还想她时间卡得倒是挺准的。”

“她怎么能到这里来!”戴维森愤怒道,“这种事我是不能容许的。”

他大步向门口走去。

“你干什么去?”麦克费尔问。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要阻止这件事,我不能让这座房子变成、变成一个——”

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以免冒犯了两位女士的耳朵。他两眼放出怒火,苍白的脸色因情绪的爆发变得更白了。

“下面听起来好像有三四名男子,”医生说,“现在过去你不觉得有些莽撞?”

传教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便冲出了房间。

“如果你认为戴维森先生会因个人安危而不敢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你对他就太不了解了。”截维森夫人说道。

她紧张地握着双手,高高的颧骨上有些发红,倾听着楼下即将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在侧耳听着,先是听到戴维森嘎吱嘎吱冲下木楼梯的声音,接着门砰地被摔开了。歌声突然停了下来,但留声机仍播放着刺耳低俗的乐曲。戴维森的说话声传了过来,接着是重物跌落的声音,音乐戛然而止——是他把机器扔到了地板上。他们又听到戴维森在说话,但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是汤普森小姐响亮的尖叫声,再以后便是嘈杂的喧闹声,仿佛几个人一起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戴维森夫人急促地喘了口气,把两只手攥得更紧了。麦克费尔犹豫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妻子。他不想到楼下去,但不知道她们是否希望他去。这时,又似乎传来了扭打声——现在比刚才听得清楚些了,可能是戴维森被赶出了房间,接着听到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听到戴维森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我想我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道。

她站起来出去了。

“如果需要我,打电话就行。”麦克费尔夫人说。戴维森夫人离开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受伤。”

“他干吗多管闲事呢?”麦克费尔医生道。

静默了一两分钟,两人突然跳了起来,因为留声机又挑衅般地响起来了,有人在用嘲弄的语调、嘶哑的嗓音大声背诵一首下流歌曲的歌词。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面色苍白,身形疲惫,她抱怨说头疼,整个人看上去苍老而萎顿。她跟麦克费尔夫人说,传教士昨晚一夜没睡,一晚上都是在可怕的烦躁中度过的,凌晨五点就起来出门去了。他被人泼了啤酒,衣服都弄脏了,发出了臭味。谈到汤普森小姐时,她眼里闪烁着忧郁和愤怒。

“她昨天侮辱了戴维森先生,她会为此备感懊悔的。”她说,“戴维森先生有一颗慈悲的心,不管谁遇到了麻烦去找他都能得到安慰,但对于邪恶他会毫不迁就。如果有谁激起了他的正义怒火,他将变得非常可怕。”

“哦,他要怎么样呢?”麦克费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我绝不会为那个女人着想的。”

麦克费尔夫人身子颤抖了一下,这个小个子女人的行为举止里显然透露出一种令人惊异的自信和得意。那天早上,她们一起出了门,肩并肩地沿着楼梯下去。汤普森小姐的门开着,她们看到她穿着一件破旧睡衣,在用平底锅做饭。

“早上好!”她喊道,“戴维森先生今天早上好些了吗?”

她们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没说一句话,好像这个人不存在一般。不过她突然嘲弄地哈哈大笑起来,她们的脸一下子红了,戴维森夫人猛地转过身来。

“你竟然有胆量跟我说话!”她厉声叫道,“如果你对我无礼,我会叫人把你从这里赶走。”

“哎哟,是我邀请戴维森先生来做客的吗?”

“别理她。”麦克费尔夫人小声地匆匆说道。

她们继续往前走,直到听不到她说话了才停下来。

“她真是厚颜无耻,厚颜无耻!”戴维森夫人突然发作道。

愤怒简直要让她窒息了。

回去路上,她们又碰到她正朝港口走去。她把所有的服饰都穿戴上了,大白帽子上插着俗艳的花朵,真是丢人现眼!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她冲她们欢快地叫喊起来,而两位女士对她怒目而视,冷若冰霜,旁边站着的几个美国水手见此咧开嘴笑了。刚一进门,雨又落了下来。

“我想她的漂亮衣服可要完蛋喽!”戴维森夫人恨恨地冷笑道。

她们的午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戴维森才回来。他全身湿透了,但他不愿换衣服,只是一声不吭地闷坐着,吃了一口饭就止住了,凝视着外面斜飘的雨水。戴维森夫人告诉他她们两次碰到了汤普森小姐,戴维森没有回话,但他愈加紧蹙的眉头表明他已听到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让霍恩先生把她赶走吗?”戴维森夫人问道,“我们不能让她侮辱我们。”

“不过她好像也没地方可去了。”麦克费尔说。

“她可以跟当地人一起住。”

“在这样的天气,当地人的小屋住起来一定不会舒服。”

“我在那种小屋住过多年。”传教士说。

一个矮小的当地女孩端进来一盘炸香蕉——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吃的甜点,戴维森转过身对她说:

“去问问汤普森小姐何时方便,我要见见她。”

女孩羞怯地点点头出去了。

“你见她干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在我采取行动之前,我会把每个机会都给她。”

“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会对你无礼的。”

“让她对我无礼吧,让她对我吐口水好了。跟所有人一样,她也有一颗不朽的灵魂,我要尽我所能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耳朵里还回响着那个贱人的嘲笑声。

“她太过分了!”

“相对于上帝的怜悯也太过分吗?”戴维森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声音也变得温软柔和了,“绝非如此。罪人之恶可能比地狱自身还要厚,但耶稣基督的慈爱依然能够降临到他们身上。”

女孩带回了消息。

“汤普森小姐向您表达了敬意,说只要不是‘营业’时间,她随时欢迎戴维森先生前来。”

几个人听了都沉默着没说一句话,麦克费尔医生迅速收拢起浮现在嘴角上的笑意,他知道如果他觉得汤普森小姐的厚脸皮很好玩的话,他妻子会跟他恼的。

他们一声不响地吃过了午饭。饭后两位女士站起来拿起了针线活,麦克费尔夫人开始织另外一条羊毛围巾——从战争爆发到现在她已经织了无数条。医生点上烟斗,而戴维森仍坐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桌子。最后他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走出了房间。他们听到他下了楼梯,又听到敲门后汤普森小姐发出挑衅的声音:“进!”

他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了。麦克费尔医生看着外面的降雨,不由地烦躁起来。这里的雨水跟英国不同。在英国,雨水是轻柔的,飘飘洒洒地落到大地上,而这里的雨水冷酷得有些让人害怕,让人感受到透着恶意的自然的原始力量。这里的雨不是倾盆而下,而是从天上直接流下来,如洪水般冲到地面上。雨水打在波形铁的房顶上,就那么一直“啪啪”地响着,震耳欲聋,似乎带着狂暴的情绪。有时,雨水连连,无休无止,你先是忍不住要尖叫,随之又变得软弱无力,仿佛骨头都松软了,这时你便苦不堪言、绝望透顶。

传教士回来了,麦克费尔转过头看着他,两个女人也抬起了头。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规劝她忏悔自己,不过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停下来,麦克费尔医生看到他两眼黯淡,苍白的脸紧绷着,神色严峻。

“我主耶稣曾用皮鞭把高利贷者和货币兑换商从上帝圣殿赶走,现在我要拿过那把皮鞭了。”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嘴唇紧紧抿着,黑色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她。”

他突然转过身来,大步走出了房间。他们听到他又下楼去了。

“他干什么去?”麦克费尔夫人问。

“不知道。”戴维森夫人把夹鼻眼镜摘下来擦了擦,“他履行圣职时我从不过问。”

她接着又叹了口气。

“怎么啦?”

“他总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从不知道放松自己。”

他的行为产生的最初结果,麦克费尔医生是从他们的房东那里听来的。他从小卖店门口经过时,房东叫住了他,然后来到门廊上跟他说话。房东肥胖的脸上忧虑重重。

“戴维森先生责怪我把房间租给汤普森小姐,”他说,“不过,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有人要租房,我只关心他能不能付得起房租。她的房租是提前一周付的。”

麦克费尔医生不想承担什么责任。

“不管怎么说,房子是你的,你能让我们住进来,我们已经感激不尽。”

霍恩满腹疑虑地看着他,不清楚麦克费尔在多大程度上站在传教士一边。

“传教士都是一伙儿的,”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们可以为一名商人倾尽全力,也可能会关他的店,并一走了之。”

“他要你把她赶走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的,就不会要求我那样做。我保证她不再接待客人,我刚去她那里告诉她了。”

“她什么反应?”

“她把我骂了一顿。”

房东的两条腿在破旧的帆布裤子里扭来扭去,他已经发现汤普森小姐是个难缠的主顾。

“唔,好吧,我猜她还是会走的。要是一个客人都没有,我想她不会留在这里。”

“她没地方可去。只有一家当地宾馆,而当地人现在是不会接待她的,传教士们目前也不会惩罚她。”

麦克费尔医生向外面看了看,雨还在下。

“啊,别指望放晴了,没用的。”

晚上等他们在客厅里坐下来,戴维森谈起了他最初上大学的那些日子。当时由于没有生活来源,他只能靠在假期干些零活来完成学业。这时楼下静悄悄的,汤普森小姐正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突然,留声机开始响起来——是挑衅,还是掩饰孤独?没人跟唱,机器传出的是忧伤的调子,似乎在寻求帮助。戴维森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篇轶事刚讲到了一半,正用同一个调子讲下去。留声机继续响着,唱片放了一张又一张,夜晚的静寂似乎让汤普森小姐感到不安。

这个晚上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麦克费尔夫妇上床后迟迟无法入眠。他们并排躺着,两眼圆睁,听着蚊帐外面蚊子冷酷的嗡嗡声。

“什么声音?”麦克费尔夫人突然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