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毛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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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2)

“那小子想敲诈我,那么小的房间竟让我一天交一美元半!”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跟你说,乔,她是我的一个朋友。”舵手说,“她顶多一天付一美元,这个价位你肯定会收下她的。”

房东木讷平和,安静地微笑着。

“好吧,斯旺先生,既然你这样说,我想想怎么办。我跟我夫人说说,看看能不能打个折扣。”

“别跟我来那一套。”汤普森小姐说道,“我们现在就搬进来,房间一天一美元,不能再多了。”

麦克费尔笑了笑,对这种无赖般的还价方式他还是很欣赏的,他自己是那种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的人,宁愿多付钱也不愿讨价还价。房东叹了口气。

“好吧,就答应斯旺先生吧,我同意了。”

“这还不错。”汤普森小姐道,“斯旺先生,进来喝杯酒吧,那个小旅行包你如果带过来了,里面有上好的黑麦威士忌。医生,你也一起来吧。”

“哦,我想还是不去了,谢谢。”他回答,“我要去看看行李有没有问题。”

他走出去,进了雨中。雨正一阵阵从港口入口处横扫进来,对岸全是模糊不清了。他从两三个当地人身旁走过,他们仅系着缠腰布,头顶撑着一顶巨大的雨伞,走路的姿势很美妙,动作悠然,身体直挺。当他从旁边经过时,他们冲他微笑,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向他问好。

他回来时快到午饭时间了,饭菜已经在房东家的客厅放好。这个房间不是用来住宿,而是为了装饰门面,有一股发霉和阴郁的气息。四周的墙壁上整齐地挂着带花的长鹅绒织品,一盏镀金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中央垂下来,为了防止苍蝇,天花板贴上了黄色薄棉纸。戴维森没有来。

“我知道他去拜访市长了。”戴维森夫人说,“我想市长留下他共进午餐了。”

一个当地女孩端上来一盘汉堡牛排。过了一会儿,房东过来看了看他们要的饭菜是否已经上齐。

“我看到跟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房客,霍恩先生。”麦克费尔医生说道。

“她就要了一个房间。”房东回答,“她自己单独吃饭。”

他用恭恭敬敬的神情看了看两位女士。

“我让她住在楼下,这样就不会碍事了,她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的。”

“她原先也在船上吗?”麦克费尔夫人问。

“是的,夫人。她在二等舱,去阿皮亚,到那里做出纳。”

“哦。”

房东离开后,麦克费尔说:

“我想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吃饭一定觉得不开心。”

“如果她坐的是二等舱,我想她会开心的。”戴维森夫人说,“真不知道她是哪一个。”

“舵手带她来时,我正好在那里。她的名字叫汤普森。”

“不是昨天晚上跟舵手跳舞的那个女人吧?”戴维森夫人问。

“那一定是。”麦克费尔夫人说,“当时我还想她是谁呢,我觉得她是个放荡女人。”

“不是良善之辈。”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开始谈起了其他话题。午饭后,因为早上起得早,觉得有些倦意,便各自分开回去睡觉。醒来后,尽管天色依然灰暗,乌云低垂,雨还是停了。他们沿着美国人修建的海湾公路散了会儿步。

回来后,他们发现戴维森刚刚进来。

“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两周。”他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件事我跟市长争论过了,但他说毫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赶紧回去工作。”他妻子焦虑地扫了他一眼说。

“我们离开一年了,”他在阳台上来回踱着,“我的任务就是对当地的传教士们负责,不过我非常担心他们会放任自流。他们都是好人——我不想说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话,虔诚,对上帝充满敬畏之心,是真正的基督徒,他们对基督的信仰让我们国家许多所谓的基督徒脸红。不过遗憾的是,他们干劲不足,他们可以抗争一两次,但不会一直抗争下去。你交给当地传教士一项使命,不管他看起来是多么叫人放心,但最终你会发现他悄悄地胡作非为起来。”

戴维森先生静静地站在那里。由于他身材高挑消瘦,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闪烁着,所以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在他举手投足间产生的激情以及低沉而清晰的嗓音映衬下,他的真诚是显而易见的。

“我期待着能把工作给我安排好,我要行动起来,并且立马行动。如果树木已经腐烂,就应把它砍倒,然后投到火里去。”

傍晚茶是他们一天中所吃的最后一餐,餐后已是黄昏。他们坐在阴冷的客厅里,女士们在忙针线活,麦克费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给他们讲述了自己在岛上的工作。

“我们刚到那里时,他们毫无罪恶感。”他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违反戒律,从不知道自己的过错。我想我工作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给那些当地人灌输什么是罪恶感。”

麦克费尔夫妇已经知道,戴维森在遇到他妻子之前曾在所罗门斯工作过五年。她之前在中国当传教士,两人相识于波士顿——当时他们都是利用部分假期去参加一次传教士大会。婚后,他们被派到了这些岛屿上,从那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

在跟戴维森先生进行的所有谈话过程中,他身上有一种特质一直在熠熠闪光,那就是他毫不畏缩的勇气。他是一名传教医生,随时都有可能被叫到群岛中任何一个岛上去。雨季中的太平洋动辄狂风暴雨,即便坐上捕鲸船也不那么安全,而来请他的船只常常是一只轻舟,所以非常危险。碰到有人生病或遭遇事故,他从未犹豫过。有十几次,为了救命他从船里往外舀水,舀了整整一夜。戴维森夫人不止一次地认为他失踪了,没希望了。

“我有时求他不要去了,”她说,“或者至少等到天气稳定下来再说,但他从来不听。他这个人很固执,一旦下定了决心,什么都不能阻止他。”

“如果这样做我自己都感到害怕,那我怎么能让当地人相信上帝呢?”戴维森大声说道,“我不害怕,不害怕。他们知道有了麻烦来请我,只要在人力所及的范围我就会去。你想,我为上帝尽责,他会抛弃我吗?风遵照他的圣谕而吹,波浪按照他的旨意而汹涌。”

麦克费尔医生是个胆小之人。在前线时,战壕上方呼啸而过的炮弹他从来都不能习惯;在高级绷扎所做手术,他的手总是颤抖得厉害,他想拼命控制住,结果额头上大汗淋漓,把眼镜都弄模糊了。他望着传教士,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希望我能够说我从未畏惧过。”他说。

“我希望你可以说你信奉的是上帝。”另一人回应道。

但不知为何,那个晚上,传教士的思绪回到了他和妻子初到岛上的那些日子。

“有时,戴维森夫人和我会相视而泣,泪水从脸颊上滚滚落下。我们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工作,但似乎没有任何进展。那时要是没有她在身边,我真不知道该会怎样。当我心灰意冷时,当我几近崩溃时,是她给了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夫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针线活,瘦削的脸上有些泛红,两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开口——她没有把握该说些什么。

“没人帮助我们,我们感到孤独,自己的同胞远隔数千里之遥,周围一团黑暗。当我筋疲力尽、心力憔悴时,她就停下手中的工作,拿出《圣经》给我诵读,直到平和降落到我的身上,就如同睡意降落到孩童的眼皮上一样。最后,她合上书说:‘不管他们自己如何,我们要拯救他们。’我对上帝的信仰又重新变得坚定了,我会说:‘是的,在上帝的帮助下,我要拯救他们,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到餐桌前面,仿佛那是一张诵经台。

“你看,他们的天性是如此堕落,几乎没法让他们看清自己的邪恶。他们觉得自然而然的行为,在我们看来只能是罪恶的。这不仅仅是通奸、说谎、偷窃,还有裸露身体、跳舞、不去教堂,女孩袒胸露乳、男子不穿裤子也是如此。”

“你怎么做的呢?”麦克费尔医生不无诧异地问。

“我制定了罚款制度。如果他们实施了邪恶行为就要惩罚他们,这一点必须让他们明白——罚款显然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不到教堂就得罚款,跳舞要罚,穿着不当也要罚。我有一张事项清单,违反任何一项都要罚钱或罚苦力。最后,我终于让他们明白了。”

“不过他们有没有拒绝交钱呢?”

“不交怎么行!”传教士道。

“要想跟戴维森先生抗衡得需要很多勇气。”他的妻子绷紧了嘴唇说道。

麦克费尔医生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他看了看戴维森。他的话让他感到惊讶,不过他不愿把自己的不以为然表达出来。

“切记,我最后的杀手锏就是剥夺他们的教会成员资格。”“他们在意吗?”

戴维森笑了笑,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掌。

“那样他们就没法销售自己的干椰子肉了,打了鱼也分不到,这就差不多意味着他们会被饿死——是的,他们非常在意。”

“给他讲讲弗雷德·奥尔森的事。”戴维森夫人补充道。传教士用兴奋的眼睛盯着麦克费尔医生。

“弗雷德·奥尔森是一个丹麦商人,到岛上多年了,跟其他商人一样非常有钱。我们刚到时,他不是很开心。你知道,他的所得都采用了很独特的方式。他用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偿付当地人,用货物和威士忌跟他们交换干椰子肉。他有一个当地妻子,不过他明目张胆地背叛她,另外他还是个酒鬼。我给他机会来纠正自己的行为,但他根本不听,还嘲笑我。”

当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戴维森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沉默了一两分钟,沉默得让人心情沉重、不安。

“两年后,他就完蛋了。他变得一无所有,二十五年攒得的一切全部散失殆尽。他终于屈服于我,最后像个乞丐一样来到我面前,恳求我给他一笔回悉尼的路费。”

“我真希望你能看看他来见戴维森先生时的样子。”传教士的妻子说道,“他以前是个帅气而强壮的人,人长得肥硕,声音洪亮,不过现在整个人都小了一半,全身颤巍巍的,突然变成一个老人了。”

戴维森心神不定地凝视着外面的夜色。又下雨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楼下传来,戴维森转过身诧异地望着妻子。是留声机的声音,尖锐而吵闹,呲啦呲啦地放出断断续续的乐曲。

“那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夫人把夹鼻眼镜按了按,使之更安稳些。

“二等舱的一名乘客也住在这里,我想声音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

他们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很快又听到了跳舞声。然后,音乐声停下了,传来起瓶塞的砰砰声和抬高的欢快的说话声。

“我猜她是在跟甲板上的朋友举行告别会。”麦克费尔医生说,“船十二点出发,是不是?”

戴维森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表。

“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

她站起来,把手里的针线活折叠了一下。

“是的,我想是这样。”她回答。

“现在上床太早了,是吧?”医生说。

“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读。”戴维森夫人解释道,“不管在哪里,晚上睡觉前我们都要读上一章《圣经》,并通过注释做一番研究,还要细细地讨论,这对人的大脑来说是个完美的训练。”

两对夫妇互道了晚安。只剩下麦克费尔夫妇时,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我去把扑克拿过来。”医生最后说。

麦克费尔夫人充满疑虑地看了看他。跟戴维森夫妇的谈话让她有些不安,她觉得还是不玩扑克的好,因为戴维森夫妇随时都可能过来,但她不愿意把这话说出来。麦克费尔医生把扑克拿来了,她注视着他把牌洗好——虽然带着些模模糊糊的负罪感。楼下继续传来狂欢声。

第二天天气已经晴好,在帕果帕果闲滞两周已成定局,麦克费尔夫妇决定随遇而安。他们步行到了码头,从行李箱中取了几本书。医生拜访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治医生,然后跟他一起查了病床,还给市长留下了名片。在路上他们碰到了汤普森小姐。医生摘下帽子,而她大声欢快地向他道了早安:“早上好,医生!”她的穿着与昨天相同,一袭白裙,闪亮的高跟白靴,沿靴筒顶部往外挤突的粗腿与周围的异国风情有些格格不入。

“我得说,她穿得不够得体。”麦克费尔夫人说道,“在我看来,她的样子极端下贱。”

回到房子后,他们看到她正在阳台上跟房东深色皮肤的孩子们玩耍。

“去跟她说句话。”麦克费尔医生小声对妻子说,“她在这儿就一个人,对她不理不睬有些不厚道。”

麦克费尔夫人有些迟疑,但她习惯了按照丈夫的要求去做。

“我想咱们都是这里的房客。”她走过去,有些傻里傻气地开口道。

“困在这么个小镇真是太糟糕了,是不是?”汤普森小姐回答道,“他们跟我说,在这里有间房住就够幸运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住在一个土著人家里,有些人没办法才会这样,真搞不懂这里为什么连一家旅店都没有。”

她们又交流了几句。汤普森小姐是个大嗓门,说话喋喋不休,显然是个爱闲聊的主儿。不过麦克费尔夫人能聊的话题实在少得可怜,很快她就说:

“哦,我想我该上楼了。”

薄暮时分,当他们坐下来喝傍晚茶时,戴维森走进来说:

“我看到楼下女子那里坐着几个水手,不知道她跟他们怎么混熟的。”

“她不会太挑剔的。”戴维森夫人道。

无所事事、漫无目的的一天过去后,他们都感到有些厌倦。

“要是天天这样待上两周,真不知道最后会怎样。”麦克费尔医生说。

“我们只能把一天分成几块,来做不同的事。”传教士回答,“我要拿出几个钟头来学习,几个钟头来锻炼——在雨季,老天下不下雨你不要去管。另外,我还要用几个钟头来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