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散文豆腐(3)
说豆腐是穷人的恩物,也是中国人的恩物,这是不错的,但殊不知也是帝王家的恩物哩!君不信?有史为证。
在宋牧仲所著《筠廊随笔》中有这么一段记载:“康熙年间,南巡至苏州,曾以内制豆腐赐巡抚宋荦,且敕御厨亲至巡抚厨下传授制法,以为该巡抚后半辈受用,惜当时不将制法附载书中。”皇帝将豆腐特制法御赏爱臣,俾供其后半辈受用,足见这豆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了。
《清异录》说:“时戢为青阳丞,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
又《清稗类钞》中有记:蒋戟门观察能治肴馔甚精,制豆腐尤出名,尝问袁子才曰:曾食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蒋即着犊鼻裈,入厨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盘餐尽废,袁因求赐烹饪法,蒋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授方,归家试作,宾客咸夸,毛俟园作诗纪之曰:
珍味鲜推郇令庖,黎祁尤似易牙调。
谁知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三折腰。
名人逸事,豆腐的身价当因此而更提高了。
说豆腐
梁容若
豆腐是平民的恩物,也是贵人餐厅的清品,可以说雅俗共赏,左右得道,男女老少咸宜。它本身缺乏动人的香味,却可以跟各种鲜艳的颜色奇异的香味儿相配合。它使樱桃更红,木耳更黑,菠菜更绿。它和火腿、鲥鱼、竹笋、蘑菇、牛尾、羊杂、鸡血、猪脑等没有不结因缘的。它幻化出各种不同的面貌风格,适应各色人士的复杂口味。它像孙大圣的七十二变,上天下地,神出鬼没,却傲然保持着本体,不改名姓。它像麻雀牌中的百搭,随遇而安,却为主作大,不仅是帮闲凑数。它像中药里的甘草,却是有体有用,不仅是引子性质。它介乎主食副食之间,可以单用,可以佐餐。方圆大小,苦辣酸甜,随意所欲。作汤作菜,配荤配素,几乎无所不可。
在五谷里,黄豆成长期较短,耐旱耐涝,适应的土地多,病虫害少,十种九收,所以价钱特别便宜。我国大陆的农村,可以买不到酒肉,却很少地方买不到豆腐。在三家村五家店的集市上,社戏庙会上,最常见最畅销的是热豆腐、豆腐脑。一般人家遇到婚丧大事,宴客会亲,讲究的开八盘八碗,节约的也许是四色六色,红烧肉、清炖鸡、四喜丸子之类,能有尽有,名目虽多,总是在家畜身上变花样。可是体面不忘节约,大盘大碗,盖帽是一样,衬底常常用炸豆腐,所以管饱管够的实在只有豆腐一品。贫寒的人家只预备杂烩菜一锅,内容是白菜粉条昆布(海带),掺上炸豆腐或白豆腐算作提味增色的珍品了。阴历年腊月二十五做豆腐,在农村几乎道一风同。这种过年的炸豆腐,蒸来煮去,称为千炖豆腐,一直吃到二月二龙抬头,才告一段落。
人人吃得、家家会做的大众化豆腐,一经名厨配上山珍海味,就像良家秀女,沐宫中的粉黛,熏海外的名香,光彩照耀,仪态万方,自然楚楚动人,身价百倍了。不必查古今的食谱,浅尝少见如我,想起北平同和居的砂锅豆腐、西湖楼外楼的鱼头豆腐,事隔多年,还像留着难忘的回味。北京御膳、南都谭厨的豆腐逸品,只是听听说说。一般馆子流行的锅塌豆腐、口蘑豆腐汤之类,也都随时随地,引人入胜。
河北人早饭常吃的是凉拌豆腐。把新送上门的热豆腐,加上些麻油盐末,拌和小葱、香椿、韭菜花、咸黄瓜、麻酱、咸蛋、皮蛋等,随季节供应而变化,主要的豆腐却天天当令。过去男孩们是很少会做菜的,拌豆腐嘛,我和母亲、姐姐的本领不相上下。炸豆腐看着容易,也有许多讲究,要豆腐水分去到某种程度,要切得方正好看,火候不强不弱,时候不长不短,才能做得好看好吃。冻豆腐、豆腐干乡间不流行,酱豆腐、臭豆腐要到店里买,不是最流行的菜码了。
中学住宿四年,豆芽豆腐几乎是每天吃的菜,吃多人就腻了。琉璃厂六年师大官饭,是我最应当感谢国家的事,水平高,变化多,安排得营养而卫生。肉丸子之中掺了豆腐,自然是另有风味,就是葱丝拌豆腐丝、酱豆腐半块等小吃,也很启发胃口。每天看见成担的豆腐送到厨房,好事的同事就在豆腐笼写上:“淮南发明,仓公宣传。君臣佐使,苦辣酸咸。学生长磅,老板赚钱。大哉豆腐,亿万斯年!”
说到豆子的营养价值,相传仓公对黄帝说过:“大豆多食,令人体重。”晋朝张华的《博物志》和嵇康的《养生论》都有类似的记载。有人把健康体质相近的双生儿,一个喂牛奶,一个喂豆浆,两相比较,结果发育的情形极相近。过去高僧们戒荤腥,过午不食,能维持良好的健康,豆腐该是主要补品。禅门多研究豆腐的烹调,功德林一类餐馆,用一品豆腐,变化出多少花样,中看中吃之外,也须考虑到营养,因为念经弘法,送往迎来,“着了袈裟事更多”,和尚居士们也还是需要精力的。
提炼精华,淘汰渣滓,豆腐具有科学家的精神。柔和宽容,与物为善,和平中正,有体有用,岂不近乎哲人的修养?颜色么,洁白、浅黄、深褐、灰暗……形状么,方、圆、整、碎,松紧软硬,五光十色,随缘幻化,这又是艺术家的现身了。
热天做豆腐,要快磨快煮,豆浆一有发酵,就精华飞扬,只剩渣滓了。俗话说:“懒人做豆腐,有渣可吃”,就是讽刺着大意失荆州。豆腐是不用嚼的,可是吞下太热的豆腐,十分危险难受,所以说:“紧嘴吃不了热豆腐。”卖豆腐通常是老实本分人的事,谚语说:“张飞卖豆腐,人强货不硬。”也许是说,像张飞那样硬汉,就不会卖豆腐。但是内子猜想张桓侯怕是真卖过豆腐,他也许深有会心于刚柔相济之道,试看他宽容怀柔顶撞倔强的俘虏严颜,大得帮助,又在流民群里赢得名门淑女夏侯夫人的青睐,生男育女,高大门楣,不仅是粗中有细,也像是以柔克刚了。(按:张飞的夫人,是夏侯霸的从妹,在建安五年,出去斫柴,为张飞所得,遂以为夫人,时年仅十二岁。生二女,先后为蜀汉后主刘禅的皇后。夏侯霸以魏的护军右将军降蜀,刘禅指着他的儿子向夏侯霸说:“这是夏侯氏的外甥啊!”)
豆腐之思
孔瑞昌
西方人并不都喜欢吃豆腐——事实上,可能大多数都不爱吃。不过,他们也许是不懂口腹享受的人;而我呢,因为与日俱增地发现豆腐的清淡妙味及它在烹调中多方面的才华,所以我对豆腐和一切它的加工品,是越来越喜爱了。几乎每一顿饭,我都得要一盘有豆腐的菜。我最喜欢的,就是一盘生冷豆腐,上头撒一些葱末,浇一些酱油、麻油,或者虾油的“凉拌豆腐”。吃这种菜时,品尝的是豆腐的原味,而不是用来陪衬别的主味食品或者作为垫底菜时的豆腐滋味。豆腐通常被人认为本身没有滋味,所以总是作陪衬,而吸收别的食品的滋味,或者作他种菜的调剂物,使这道菜肴的滋味得以恰到好处。豆腐的这种退让谦虚的本质,和它调和中庸的能力,正符合道教的教义,无疑是它在烹调方面的重要作用(就仿佛西餐的拌色拉中的奶酪一样)。说豆腐本身没有滋味,其实是不对的。有这种说法的,该是那些不会辨别微妙滋味的人。举例来说吧,有人会尝出清水有甘甜与恶味之别;而同样是米,在来米和蓬莱米的滋味也有差异。
我们对清淡的滋味的领略,自不及领略浓洌醇美的滋味那般容易,正好像大多数人(至少大多数西方人)不容易领会微小事物的美,是同样的。有些渺小的野花,其形状之精巧和色彩之艳丽,绝不逊于许多大花朵;很多小昆虫器官构造之复杂,和它们非凡的美丽,会让我们目瞪口呆;如果把它们放在动物园里,放大到像人类一样,那么我们便会领略它的特点了。我们对事物的感受,必是有一个界限的;未达到这个界限的事物,除非对它特别注意或者有特别的修养,就不能领会其中的美妙。豆腐属于感受界限以下的事物,注定被认为平淡无味,因此,它能因陪衬其他的食品而发挥它的长处,实在还是很幸运的。
虽然在欧美较高级的中国及日本餐馆中,西方人也有机会吃到各种以豆腐烹调的菜肴,可是到台湾来观光的人,尽管可能尝食山珍海味,却有吃不到豆腐的危险。原因是在中国菜肴传统和食品等级的分别上,豆腐可说是中国菜肴的基础了,但因为它是一种平民化食品,价格低廉到任何人都买得起,所以被认为不配在高贵的宴席里出现。这个观点,是我不久前参加由淡江文理学院主办的“国际比较文学会议”时所体会的。在开会期间,有四天工夫排满了宴会,筵席包括各式各样的佳肴美味,只是找不到一点儿豆腐的踪影。四天中有一个傍晚,我回家吃晚饭(当然少不得一盘有豆腐的菜),于是我猛然醒悟于两者之间的差别。假若我是由外国前来参加这项会议,假若我是第一次吃中国菜,那么我必定会对筵席上的鱼翅羹、炒田鸡以及蜜汁火腿等欣赏备至——然而,我对中国菜的看法,又该是何等的歪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