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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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刚刚开始读《红楼梦》可能有点吃力,原因是人物很复杂,关系一下子没法弄清楚。它开头是很缓慢的,我们也要有点耐性,一步一步慢慢来。

首先,曹雪芹架构了一个神话,由超现实引领,进入写实。这本书最大的特点之一,或说它奇妙之处,就是神话与人间、形而上与形而下,可以来来去去,来去自如,读者不觉得奇怪,好像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真有这么回事,然后一降回到人间,贾母、王熙凤、宝玉、黛玉……也觉得是真有其人。它的神话架构笼罩全书,具有重要的象征性,也给予写作极大的支撑与自由。

神话由女娲炼石补天说起。女娲是中国的地母,大地之母(mother earth),她用泥土造人的。这本书从女性开始,用一种尊敬的态度来写女性,整本书女性的地位这么重要,在中国小说里面是少有的。

从人类学角度,中国远古前是母系社会,女权很高的,后来母系社会被父系的父权压下去,曹雪芹写《红楼梦》,就让母系社会重新冒出来。看看贾母,看看王熙凤,看看书中这一群女性,在她们身上,多少都有从前母系社会的遗留。所以用女娲这个神话开头,绝不是巧合。

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一类的古书里面都有记载。水神共工氏跟颛顼争夺帝位,大战,共工败了,撞了不周山,把一根顶着天的柱子撞断了,天塌了一个大窟窿,地也陷下去了,女娲看来了大灾祸,就炼石补天,炼了多少石呢?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用了多少石头呢?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剩下一块石头,就放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大荒山、无稽崖,都是曹雪芹造出来的,但那青埂峰的“青埂”两字很重要,“青埂”即是“情根”,“情”还不够,还加个“根”字。《红楼梦》的人名、地名、物名……曹雪芹都有背后用意的,要仔细读才能体会。

中国人讲“情”,跟“爱”又不一样,“情”好像是宇宙的一种原动力,一切的发生就靠这个“情”字,它比那个“爱”字深广幽微。我在美国教书,一碰到要解释这个“情”字最麻烦,用英文讲不清,找不到一个英文字很精准的对应,英文里的love, sentiment, emotion都不对,都好像没有中题。

曹雪芹是用一个宇宙性、神话性的东西来说这个“情”字,“情”字还不够,还有“情根”,情一生根,麻烦了!《牡丹亭》里面有句话,“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情一生根以后这个债就还不完了。

青埂峰下这块灵石,后来就变成贾宝玉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用来补天,剩下的这一块使命更大,它要去补情天,所以贾宝玉到了太虚幻境,看到“孽海情天”四个字,情天难补,他得堕入红尘,经过许许多多情的考验。

这块灵石静置久了,一天听见两个神仙闲谈红尘异事,一下子动了凡心。这两个神仙,一个是茫茫大士,一个是渺渺真人,一佛一道,虽然出场不多,就开头、中间、结尾出来几下子,但贯串全书,也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他们每次出现都好似醍醐灌顶,很重要地点一下,对这块灵石——贾宝玉有一种指引作用。他们其实代表了两种哲学:佛跟道。宝玉这块灵石在红尘中翻滚,一下子失去真心,他们就来导航一下,这两个神仙人物,可说是一种概念性(conceptual)的,作为出世跟入世之间的转换。

一个佛,一个道,一个和尚,一个真人,放在一起,也有意思。明清时候常常佛道不分,道观里供了佛,佛教里面也有道家神祇。《红楼梦》元妃省亲那一回,因为要做法事,贾家去买了一群尼姑,还请道士来诵经。贾家自己的庙叫水月庵,里头就有尼姑、女道士。

这两个和尚、道士打扮的神仙人物,可以说是守护天使(guardian angel),在最后贾宝玉出家时,也是一左一右,就像当初把他护送到凡间时一样,这时候又把他迎回到青埂峰去了。

灵石在红尘历劫归返,又过了好久,另外一个空空道人经过青埂峰,看到灵石上面刻了很多很多字,写的什么呢?就写着《红楼梦》的原型——灵石红尘走一遭的故事。空空道人把它抄下来,送给了悼红轩里边的曹雪芹先生,曹雪芹就据此写成了《红楼梦》。

空空道人有批注:“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他称自己“情僧”,所以《红楼梦》另外一个名字叫作《情僧录》。

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是说本来就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因为我们的幻觉,看到好多好多的现象,“由色生情”,情多了就会陷进去,陷进了更深的色的幻觉,“传情入色”,要经过多少彻悟之后,再从里面出来,“自色悟空”,再回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空空道人变成情僧,他录下来叫《情僧录》,“情”成为整本书很重要的主题。与其讲空空道人是情僧,还不如说最后出家成和尚的贾宝玉才是情僧,他的一生就是《情僧录》。“情”对于宝玉,简直就到了一种宗教的地步,本来应该出世的僧,把“情”当他一生的指标,这很有意思,需要不寻常的解悟。

所以,曹雪芹写完这本书,自己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们现在就来试试解读他吧!

第一回里面,借着梦又说了一个很重要的神话:这块石头沾了灵气,变成一个神,赤瑕宫的神瑛侍者。

在那三生石畔灵河旁边,有一株绛珠仙草,需要灌溉,否则不能活。神瑛侍者就用灵河的水灌溉绛珠仙草,久而化成了人形,化成一个女体,变成绛珠仙子了。绛珠仙子留在离恨天,看看这名字,游离在恨天外,饿了吃蜜青果。“蜜青”,秘情,这个蜜青果吃不得,吃下去都是“情”,是秘情果。那她喝的是什么?灌愁海的水,你看这个仙子有多少情有多少愁了。她化在人间就是林黛玉。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她晓得神瑛侍者要下凡了,她也要下凡去。怎么报答呢?用眼泪来报答。所以林黛玉爱哭,以泪还报,泪尽人亡。所以“情根一点是无生债”,了“情”,就要还债,林黛玉在尘世还贾宝玉的债,以眼泪来还。这个神话,也就是后来这本书中男女主角的一段神话。

现在看正题。

故事的开始在姑苏城,现今的苏州。明清的时候姑苏非常繁荣,人文艺术鼎盛。甄士隐是姑苏城一个小康人家(员外之流),娶妻封氏,幸福美满,有个可爱的女儿名叫英莲。在《红楼梦》里面,她也算是蛮重要的人物,是薛蟠买来的一个妾,改名香菱。

甄士隐名字谐音“真事隐”——真的事情隐掉了,对应另一个人贾雨村,“假语村言”,这两个人物看起来是真实人物,可是有很大的象征性在里头。正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开头是神话,接着是寓言。

甄士隐原是苏州一个有几分福气的普通人,贾雨村则是一个想要求功名的潦倒书生,住在甄家附近的葫芦庙。在中国社会,这两个人都是相当典型(typical)的小人物。他们为何有很大的象征性呢?甄士隐的遭遇就是世间常见的旦夕祸福,发生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到太虚幻境去了(后来贾宝玉也是到太虚幻境),梦里遇见和尚、道士,讲说有这么一个《石头记》的故事。他醒来以后,不以为意,有一天,真的遇见梦中的跛脚道人,说:“你这个女儿是个祸胎,你还抱在手上……”晃眼不见。

过了一段时日,女儿英莲遭拐走不见了;葫芦庙失火,把甄士隐的房屋通通烧掉,财产也没有了,转眼间他的人生变调,从丰衣足食变成潦倒落寞。

我想《红楼梦》开章就以普通人家的起伏变动,暗示贾府的未来。贾府也许要放大百倍,然而旦夕祸福仍会发生,有它的必然性。这种料不到的人生,说穿了,就是佛家的无常哲学,人生没有永远的事物或关系,最后都随着时间崩坏。

贾雨村是个潦倒书生,甄士隐帮助他、给他盘缠,让他考试求功名。贾雨村在当时中国社会里面,也是典型的普通人,代表儒家的入世、有求、秩序、稳固,中国的哲学里儒释道三家人物,在《红楼梦》经常交错出现。

甄士隐经了这许多人生起伏,有一天突然又看见跛足道士来了,口里唱一首《好了歌》(可以说是《红楼梦》的主题曲):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说:“你唱什么?我只听见‘好’‘了’、‘好’‘了’两个字。道人说: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他们讲的这些道家的哲学,对儒家社会秩序,有很大的颠覆性。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道理,要建立的是稳定的社会秩序(social order),鼓励人入世,求功名、利禄、妻子、儿女,儒家宗法社会下面,大概就是这些。

跛足道人给了很大的一个警告,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等于给恋恋在红尘中的人临头棒喝、醍醐灌顶。

人大概都经过几个阶段: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学,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禄。到了中年,大概受了些挫折,于是道家来了,点你一下,有所醒悟。到了最后,要超脱人生境界的时候,佛家就来了。所以过去的中国人,从儒道释,大致都经过这么三个阶段,有意思的是这三个阶段不冲突。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三样哲学都有。所以中国人既出世又入世的态度,常常造成整个文化的一种紧张,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态度在这之间常常有一种徘徊迟疑,我想,这就是文学的起因。

文学写什么呢?写一个人求道提升,讲他的目标求道,讲这一生多么地艰难,往往很多人没有求到,在半路已经失败。不管是爱情也好,理想也好,各种的失败,我想,文学写的就是这些。《红楼梦》写的也是这些。

甄士隐一听《好了歌》就醒悟了。他就说:我来做个注解。这个人也有慧根的,解注得很好: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就是他的结论!

人生不就是个大舞台,一个人唱完下来,第二个人上去唱,唱完又一鞠躬下台,又换个人上去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然后“反认他乡是故乡”。

佛家说,我们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故乡,其实也靠不住,一下子一把火就整个烧掉了。道家说,要醒悟这一点,才找到你真正理想的地方。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讲起来,整个一生是白忙一场,都为他人做嫁衣裳,所有事情都是为他人做的。

蛮有意思的!你看看这个《好了歌》:“惟有功名忘不了!”想想,“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尤其中国的历史长,不管是帝王将相,你眼中多伟大的人,从汉唐明清,多少朝代,如果到了西安,去看看古代那些皇帝的古墓,秦始皇的墓那么巨大,现在,还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建了那么大的一个帝国也不在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这个大家都看到很多例子。追求名利,追求五子登科,最终呢?道家来说,佛家来说,都是非常颠覆的一种思想。曹雪芹并没有偏一方,说人应该出世,应该走佛道这条路,他说了好几种选择。

甄士隐、贾雨村,一个代表出世,一个代表入世。后来甄士隐变成道士,贾雨村经过好多官宦历程的折腾,到了书结束的时候,这两人又碰到一起。甄士隐想要度化贾雨村,贾雨村还是迷恋红尘。各走各的路,两个分歧,自己去看,自己去选择。所以《红楼梦》写的时候,把中国人基本的人生哲学通通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非常客观,很有高度。这一回等于是个楔子,等于一场戏的开锣,等于一个序幕。

一个道士一个书生,一场对话。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这样碰在一起,从一开始到最后书结束。

所以《红楼梦》跟其他的中国小说不一样,它有很严谨的架构。中国小说是从说书的传统来的,讲到哪里算哪里,像《水浒传》、《儒林外史》,等于是合传,一个一个人物,合在一起的传记,没有一个很笼统的、很严密的、互相有关系的结构。

《红楼梦》不论前面讲的神话也好,楔子的一个小故事也好,对整个主题,对整个架构,都有它很深的意义。开头不是和尚、道士吗?这回也是一个道士跟书生相遇,就给我们一段寓言,寓言下来,第二回就进入写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