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言(2)
……彼争剧本者,其意未尝不在舞台,顾于他造登台奏艺之时,其本身特处于诚实之批评及监督的地位,决不若吾国之根本不相容,其所挟以为攻击者,仅针对其剧本(政策)之精粗美恶而立言,决不若吾国之专认己造之人格,而取消他造之人格,故其决胜负也,仅求之于选举及议会,决不求之于兵力。”[6]
革命派与立宪派,“自其主义言之,虽有急进与渐进之别,而爱国之本义则同,然略知二派之内幕者,则因其持论之异同不相下,运动进行之各相妨碍”,在清朝瓦解以前,两派之间就已演成“互相水火不共戴天之势”,不仅是政治主张的距离,还有历史渊源、领袖个人的性格等因素在内。
然而,当武昌起义发生后,国内的宪政与革命二派,曾在推倒清廷的目标上达成了暂时的共识,等到南京临时政府出现,同盟会掌握了主导权,“旧日两派之恶感,隐然勃发。而革命中之不平分子,复凑合以与为标榜,党争之烈,已萌发矣”。所以政治的胜利果实既不属宪政派,也不属革命派,最后而落在了袁世凯的手里。
黄远生认为“其最大原因,则不外势力之莫与敌而已”,恐不尽然。不过他确实看清了,当时的政治之争仍未跳出权力之争的老套路,“大半由于势力问题”,双方或三方之间都把政见放在其次(以宋教仁为代表可能是个难得的例外),“惟是以暗中角斗势力为宗旨,而以政治主义、法律问题云云者为利用之口实,一年以来,莫非势力角逐之幻想,而绝无政治主义胜负之可言。盖以其出发点之本以势力为根据故耳”。[7]
到1920年,杨荫杭在《申报》发表一则短评《戏》,回顾民初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政争,感叹说:“孰知一转瞬间,极庄严之戏乃变而为儿戏。”他以为民国以来战事,与演戏无异,“二次革命为第一阕,洪宪之乱为第二阕,张勋之乱为第三阕……”[8]
如果孙中山、黄兴等代表革命派,梁启超、张謇、汤化龙等所代表的立宪派和袁世凯代表的官僚派三方之间,从旨在争舞台的主角之争转向旨在争剧本的主角之争,而不是以武力为后盾暗中角逐,或者动不动就诉诸武力、大打出手,把古代史上一再重复的天下大乱时期那种“逐鹿”“问鼎”式的主角之争,变成近代文明背景下的主角之争,争剧本而不是争舞台,以剧本论英雄,而不是气力争高下,近代的转型也许就顺利得多了。但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所有伏笔早已深埋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甚至本人都很难察觉,民族潜意识是世代累积的结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改变的。
辛亥革命是雷霆,是闪电,它撕开了满清数百年统治的长夜,形式上结束了皇帝的垂拱而治,但它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变古老的土壤,改变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那需要阳光,需要和风细雨,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而且不单纯是政治层面的努力。其实,包括黄远生在内的有识者,当时已看到了问题的要害所在。
三、“他日革命告成,先生其为帝王乎?抑为民主乎?”
1905年7月28日,同盟会成立前夕,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第一次约见宋教仁、陈天华时,就表示:“中国现在不必忧各国之瓜分,但忧自己之内讧,此一省欲起事,彼一省亦欲起事,不相联络,各自号召,终必成秦末二十余国之争,元末朱、陈、张、明之乱,此时各国乘而干涉之,则中国必亡无疑矣”。[9]
孙中山似乎意识到了“驱逐鞑虏,创建民国”的事业完全有可能淹没在主角之争这一古老循环的波涛风浪中。黄兴也很早就对太平天国领袖之间“互争权势,自相残杀”深为忧虑,极力想避免重蹈覆辙,他之所以一心要做配角,从未打算取代孙中山的主角地位,就与他的这种忧虑有很大的关系。
缺乏健全的角色意识,无论是改良者与革命者之间、革命者与革命者之间都将一再地陷入旧式的主角之争泥潭。孙中山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求与维新派的合作,却遭到康有为多次拒绝,一度热心合作的梁启超最终也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乃至把兴中会仅有的华侨基础也占去了。即使在以海外华侨和受过西式教育的人群为基础的兴中会内部,也有过主角之争。
在孙中山与杨衢云之间,早就为谁做会长、谁在武装起义成功后做总统而发生分歧。
杨衢云原名杨飞鸿,1861年12月生于香港,比孙中山年长5岁。他早年就读于香港英文学院,毕业后执教于圣约瑟学院,后在招商局任职,对西方文明有相当的了解。1891年,他与孙中山初识,但没有深交。1892年3月13日,当他和香港公务局职员谢瓒泰等16人发起以“开通民智”为信条的“辅仁文社”时,孙中山并没有参加。1895年,孙中山的檀香山兴中会与辅仁文社联合成立香港兴中会总会。
孙、杨两人在社会背景、所受教育、西学知识、兴趣爱好等方面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的合作不是偶然的。1895年中日之间不平等的《马关条约》签字前,兴中会举行了一次会议,决定重阳节(10月26日)在广州举行起义,孙负责军事行动,杨负责在香港筹款、购买军火、募集死士。据说杨的朋友黄咏商把一所洋房卖了八千港币,并全部捐出。部署已定,10月10日在香港乾亨行举行会议,“始投票选举会长,名之曰伯理玺天德,此职即起事后之合众政府大总统也。”[10]杨衢云志在必得,曾亲口对孙中山说“非此不足以号召中外”。郑士良、陈少白极力反对,郑表示这个位置非孙中山莫属,“如有他人作非分想,彼当亲手刃之”,孙中山劝止。
小小的兴中会中分成了挺孙、挺杨两派,争夺子虚乌有、八字没有一撇的“总统”位置斗争异常激烈,乃至双方的支持者几乎为此而放弃起义计划。当时杨的势力在兴中会占有优势,最后孙中山为避免发生内讧,顾全大局,“表示谦退”,杨当选。[11]
广州重阳起义计划挫败后,兴中会香港总会也随之瓦解。此后杨在名义上一共担任兴中会会长达五年,康有为派也更愿意与杨打交道。从1898年3月起,杨移居横滨,教授英语为生,曾与梁启超会面。
而事实上孙中山在海内外的知名度、影响力都要在杨之上,特别是伦敦蒙难事件发生后,孙中山成了国际知名的中国革命家。1896年11月26日,香港《德臣西报》转载日本《神户记事报》的一篇文章《中国的革新》,未署名的陈少白在文中称,“当今对中国有深切了解而又具有大无畏革命精神者,舍孙医生别无他人。仅此勇气就足以使其整个民族复兴。”两天后,杨的忠实追随者谢瓒泰为此郑重其事地给《德臣西报》编辑去信澄清:“革新派的领袖是杨衢云,一位真金般高贵,白璧般无瑕的进步人士,一位彻底的爱国者和革新派人物。他被称为护国公,孙逸仙医生只不过是革新运动的组织者之一……”。《德臣西报》在11月30日刊登了这封没有署名的来信。
谢瓒泰对孙中山评价一直不高,他在1895年5月5日的日记中说:“孙的提议让人嗤之以鼻。他以为他什么事都能办到——通行无阻——纸上谈兵!”1896年6月23日又在日记中说:“我知道孙希望人人都听他的,这不可能,因为到目前为止,就他的经验来看,完全依靠他是有危险的。”[12]
因此当杨衢云于1900年1月辞去名不副实的会长时,谢瓒泰才会感到惊讶,但杨解释:“一天,孙中山博士告诉我,长江流域诸省的哥老会已拥戴他为‘会长’,同时暗示我,不能有两个会长,如果我不承认他的领导地位,我们就只好分道扬镳。我向孙中山说,我十分乐意放弃我的职位,还劝告他不要促使分裂。我也告诉他,岂止我的职位,为了事业的利益,我经常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13]孙中山在《伦敦蒙难记》出版时没有自称兴中会的领袖和创建者,有史家认为这与杨还活着有关(杨于1901年被清廷密谋刺死)。
1902年8月,孙中山为宫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梦》写序,以虬髯客喻宫崎,隐然以李世民、李靖自许,虽然下笔时自谦无李世民之资,乏李靖之略,“驰驱数载,一事无成,实多负君之厚望也”。
1910年2月,孙中山在旧金山与《大同日报》主笔刘成禺谈话时说:“予少年主张,谓汉人作皇帝,亦可拥戴,以倒外族满清为主体,杨衢云与予大闹,几至用武,谓非民国不可。衢云死矣,予承其志誓为民国,帝制自为,吾必讨之。”[14]如此看来,在杨衢云与孙中山的兴中会主角之争背后隐约可见剧本之争的闪光。这一点几乎长期以来都没有引起史家的注意。
孙中山最初更重视的确是“驱除鞑虏”,而不是“创立民国”,其故乡广东香山有个素有帝王思想的富商刘学询,对民权思想毫不了解,孙中山早年办“农学会”,刘曾列名发起,孙中山与刘商量过广州起义的计划,刘大喜,并以朱元璋、洪秀全自居,而以孙中山为徐达、杨秀清。孙因为刘思想陈腐、难以合作,逐渐与其疏远。1900年,为了利用刘的巨款策动李鸿章独立,乘乱在广东起兵,孙中山仍有过推刘为帝,自揽兵政的方案(当然没有成功)。
直到1905年的同盟会成立会上,有人突然向孙中山提问:“他日革命告成,先生其为帝王乎?抑为民主乎?”全场寂然,孙中山竟“不知所谓,默然莫对”。最后是程家柽出来解了围。[15]
从孙中山与刘成禺的谈话可知,杨衢云对他矢志追求民国、反对帝制产生过举足轻重的影响。
四、孙黄辞职:“固自高出寻常万万也”
1912年中华民国在亚洲地平线上的出现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随后而至的孙中山辞职也是一件大事,历史只有翻到这一页,我们才在孙中山、黄兴、蔡锷等极少数几个伟人身上看到他们勇于放弃权位、兵权的壮举,孙、黄一度主动扮演政治主角之外的社会配角,这样的配角意识更是极为可贵的,是真正的民主思想的体现。可惜昙花一现,很快就被一心只想扮演唯一主角的袁世凯打得粉碎。
邹鲁在《回顾录》中说:“当时最好的现象,就是个个人心地纯洁,大公无私,毫无利禄观念;只想共同建设一个良好的中国。因之让贤让能,却是常有的事;争权夺利,毫无所闻。全国笼罩在新精神之下,可说前途无限光明。不料袁世凯做了总统便想做皇帝,竟利诱威迫破坏国民道德造成以后混乱的局面。这真是可痛心的。”[16]
这番话也许太简单化了,辛亥革命之后固然有革命党人功成身退、毫无权力思想的一面,但这当中照样发生过上海陈其美暗杀陶成章,广东陈炯明杀许雪秋、陈芸生,以及湖南焦达峰、陈作新被杀等惨剧,另一方面,孙、黄辞让背后有复杂的现实因素,不能单纯从道德上寻找原因,几年后(1914年10月20日)孙中山在写给邓泽如的信里曾重提往事:
“局外人不察,多怪弟退让,然弟不退让,则求今日假共和,犹未可得也。盖当时党人,已大有争权夺利之思想,其势将不可压。弟恐生出自相残杀战争,是以退让,以期风化当时,而听国民之自然进化也。”[17]
不过,包括邹鲁、谭人凤等在内,许多人也都认为这种“谦让举动”——“是功是罪,却很难断言的”。但无论如何,孙黄的表现确实足以一新数千年来旧政治的耳目,对于打破抓住权力死不放手的积习,所起到的震撼是难以估量的。特别是考虑到主角意识如此根深蒂固,可以说渗入了很多人的骨髓,更有多少人官迷心窍,对权位趋之若鹜。孙中山曾以“二次革命”时广东为例,认为革命党不是被袁世凯打败,而是“自败也”。先是陈炯明与胡汉民争都督,再是钟鼎基想与陈争,苏慎初要与钟争,张我权又要与苏争,凡手有兵权者“纷纷相争相杀”,袁氏死党龙济光于是坐收渔人之利。
诚如我们前面所说,主角之争实际上无非是权力之争,但其背后却有着深刻的文化心理。1913年1月17日,黄远生曾发表一篇《官迷论》,他认为这是中国几千年专制的流毒,“此官迷之心理既大发达,则一切道德心、廉耻心、名誉心、乃至一切功名心(建功立业之野心)皆为所刻削而无余。今国势至此,而争权夺利之心不衰,此可见亡国之后,则其熙熙扰扰而争此虚荣者,必不下于今日。”[18]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对孙、黄的功成身退之举给予怎样的评价都不会过分。
当然,从幽暗的中世纪向近代文明跋涉的进程中,即使壮怀激烈的革命志士也常常缺乏健全的角色意识,没有清晰的角色定位。黄兴不懂政治,孙中山也是理想家,对现实政治都缺乏务实的眼光。1912年7月4日,端纳在上海给莫里循写信:
“我们这里的孙逸仙是最讨人厌的人,黄兴也好不了多少,只是聪明些也深沉些……孙向我保证他要从此退出政界,但是我有怀疑。我注意到凡是去见他的中国人仍然称呼他‘总统’。他们简直要给他磕头了。我深信他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中国的摩西了。芸芸众生是命中注定要由他领着到达希望之乡的。”[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