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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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创世记》和《出埃及记》(1)

就我所知,哈佛大学宗教史学家乔治·福特·摩尔是将公元2世纪之时诸拉比的宗教称作“正统犹太教”(normative Judaism)的第一人。容我简明些,直接聚焦于诸拉比之中的一位,并且不愧为最恢奇的一位:正统犹太教乃是阿基巴(Akiba)的宗教。那位学者、爱国者、殉道者,其气恢弘廓然,未尝不可被视作轨范,以衡量其他犹太教人物。你的信仰和践行若与阿基巴略为相通,那么你也是正统犹太教的一位代表人物。倘若无相通之处,那你恐怕便不是。有个传说颇为佳妙,说是摩西去听阿基巴的宣讲,听完之后,这位圣贤所诠释的摩西,叫摩西自己满心惑然!然而就我读来,这个传说最深刻的言外之意是,摩西的困惑丝毫不能损抑阿基巴对摩西的强大误读。

融入正统犹太教的文学和口头传统的伟大本原,是一位学界甚为胜绝地称之为“J”的作者,鉴于卡夫卡是那个对抗性的J的其中一面的最正统传人(托尔斯泰、受柯勒律治影响之前的早期华兹华斯是J另一面的最可靠传人),我以为不妨袭用“自J到K”这个套语,借以描述J的叙事中玄秘或对抗性的元素。这位J作者,大可也是《哈吉·穆拉特》或《玛格丽特的故事》的作者,实则是最终衍传为正统犹太教的这一流派的源泉。然而在所有作家当中,最早、最强大并且仍然最具犹太特色的作家也写得出《猎人格拉胡斯》,甚或《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他所写下的故事,其玄秘远胜于卡夫卡之所能。这些故事如何得以见容于,甚而通达于P作者或《申命记》的作者,以斯拉学院(Academy of Ezra)或法利赛教徒,尚且不提阿基巴及其侪列,仍然是一个谜,我尝试借由发展我所谓的“实是性”(facticity)[1]这个重要概念来寻绎其中的涵义。这个概念是一种蛮暴的偶然性,作者的力量借此而令迟来的读者传统深受昧蔽和拘制。不过,我在这里主要想描述J著作的玄秘,尽我所能,以求突破实是性。

所谓“玄秘”(the uncanny),我指的是弗洛伊德的概念,因为这概念是曾被称作崇高(Sublime)的概念的权威现代版本。弗洛伊德将“玄秘”状态定义为“在现实之中没有新鲜或外来的东西,有的是心灵之中熟悉的、成俗的东西,这种东西只通过压抑过程而使自己被疏离”。由于我自己——作为批评家——醉心于崇高或弗洛伊德所谓的“玄秘”,自以为对于任何崇高的著作或片段的解读,向来是要倚赖一种疏离,在疏离之中,被压抑的东西回归我身,以终结那一疏离,但那也只是暂时的。雅威作者(the Yahwist)[2]的玄秘凌越余下所有作家,因为在他那里,疏离的同那回归的,一并臻至伟大力量。

诚然,J本人被视为虚构,学者们将之称作一个学派、一种传统、一卷文献、一个假设。呵,恐怕荷马也是个虚构。眼下这批评风尚的奴隶们,不厌其烦地宣告作者之死,抑或起码也要将每位作者贬降到尼采式虚构的地位。然而务实地说,J位居诸作家之首,其权威和原创性构成一种差异,而这差异已然创下卓荦的效果。雅各、约瑟、摩西、《出埃及记》这些故事的讲述者,比莎士比亚更难规避,在我们的意识之中蔓延之广,赛过弗洛伊德。在文化上,堪与J相颉颃的唯有荷马和柏拉图这个绝不可能的结合。在我看来,柏拉图角抵荷马这一事实,揭示了古希腊人与希伯来人之间一大最深远的差异。在耶路撒冷,决计看不到类似雅典人这样的竞争,因而雅威作者依然是耶路撒冷的心灵,不论耶路撒冷碰巧出现在何处。

我以为J不是虚构,而J确实令我殊为苦恼,因为他的玄秘质疑我所抱持的信念,也即每一位作家都生得太迟,从而永远是中间诗人(inter-poet)这一信念。J自迟来之中所得的自由,可堪俦匹莎士比亚,也就是说,J的原创性与莎士比亚的同样强烈。然J的写作,早于莎士比亚二千五百年,这个时间跨度让两者难以比较。我要略述J的可能境况和意图,以期斗胆尝试描述J的语气,或者他作为作家这一玄秘的姿态。我的概述绝不是轻觑盛行的研究,但鉴于现下的《圣经》研究甚至拿捏不准哪些文本是J所著,或是他人改削自J文本,因此我必定要逾越《圣经》研究的现状。我尝试越出学者研究的领域,纯粹只是由于一个文学批评家最终只能倚赖自己对于文本的感觉,或者我所谓的误读的必要。一个批评家,迂腐也罢,怀疑主义也罢,皆不能规避支配文本的尼采式权力意志,因为诠释终究只是这一点事,再无别的。哪怕是清晨写出的文本,诗人当午拿给批评家看,这文本就早已遗失在时间里,渺渺若雅威作者。时间说“曾是”,而真正的批评——如尼采所示——必定弥漫着向时间的“曾是”宣言复仇的意志。任何诠释者都只能在片时之间悬搁主宰关联性知识的意志,因为所有叙述、所有诗歌也都是诠释,所有写作呈现同样一种意志。

在J文本之中,所罗门固然不曾见于言表,却是主宰威势的当世力量。作为虔诚的史蒂文斯追随者,我要更进一步地说,所罗门是J使用隐喻的动机。所罗门的纪元终结于公元前922年,J的写作时期极可能在所罗门在位末年,或者更可能是——依我看来——之后不久。我们甚或可以说,所罗门之于J,一如伊丽莎白之于莎士比亚,乃是一种秩序观念的体现,这种观念在J的耶路撒冷与莎士比亚的伦敦悉是至关紧要。虽然J的重负是以大卫王为代表的英勇竞争的往昔,但王朝主题是他的反面之歌,同时,鉴于他也暗示一种竞争的未来,关于王朝,他所暗示的判断至多只能说是持怀疑态度。J之于竞争的识见,使得其玄秘的姿态有所寄归,也澄清其罕见的反讽模式。

我们无从得知究竟有多少真正的J文本遗失在修订者的替换策略之下,然而《圣经》研究尚不能叫我相信,那些所谓的埃洛希姆派,或祭司修订者,提供了全然一致的版本,也许教会的《创世记》首章是个例外,其中的叙述与J关于我们人类如何开始的叙述相去悬绝,使人愕然。且容我根据我们自以为拥有的版本,勾勒J叙述的梗概。在太初料峭春寒的犹太地,第一场雨落之前,雅威开始创造。水从大地泛涌而出,雅威拿红泥捏出亚当,往这泥人的鼻孔吹入一息神圣的生命。继而是我们自以为熟悉的故事:夏娃、蛇、该隐、亚伯、塞特、诺亚和洪水、巴别塔,以及迥然一新的亚伯拉罕。从亚伯拉罕开始,主要的故事线索也来自J:圣约、以实玛利、雅威在幔利以及去往所多玛途中,罗得、以撒与捆绑献祭、利百加、以扫与雅各、雅各的传说、他玛、约瑟与诸兄弟的故事,接着是摩西的故事。尽我所见,摩西之于J的意义,远逊于他之于正统修订者的意义,并且在《出埃及记》和《民数记》之中,J的痕迹比先前更稀疏。

在J的《出埃及记》之中,我们看见犹太人受压迫、摩西出世、逃亡米甸、火焰之中的荆棘与宣命、雅威意欲谋杀摩西的古怪攻击、朝觐法老、灾祸、出埃及地、脱离埃及人之手、过海。以色列人在旷野、西奈山圣约,以及接下来的离析、《民数记》的战争,事实愈发稀疏。J终于在巴勒和巴兰这段严肃又诙谐的故事中焕然熠耀,但是纵使在我们所有的文本当中,此处也并非J著作的终结。在《申命记》第31章和34章,其作者生动地保留了J所描述的摩西之死。在此,我将次第引用我们所闻见的J的雅威高声扬言的起讫,先是对亚当说,最后对摩西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这就是我向亚伯拉罕、以撒、雅各起誓说‘我必将赐给你的后裔’的应许之地。现在我使你眼睛看见了,你却不得过到那里去。”从修辞上说,这两处话用的同是残忍的权力范式:“看那就在这里了;是你的了,却又不是你的。”J对比雅威最初和最后的话,类似地,他也对比雅威最初和最后的行动:“雅威以泥尘抟人。”“雅威将他埋葬,将摩西埋葬在摩押地,伯毗珥对面的谷中,只是到今日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从亚当到摩西是从泥土到泥土;雅威从泥里将我们搓出,又将我们埋在泥里,他亲自做这两件事。他待亚当和摩西是如此,他待大卫和所罗门,以及那些所罗门的后人和后人的后人,也是如此。J是作家之中最峻刻、最惕厉人心的,他的雅威是玄秘的神,他夺走的,不少于他所给予的,他凌越所有轨范。然而关于J,我所说的这些甚至算不上是部分的实情。将这些孤立起来看,则根本不算是真的,因为J是称扬人类的作家,他与上帝之间的关系尤为稀罕。高尔基曾说,托尔斯泰与上帝的关系叫他想起一句俄罗斯谚语:“一窝两熊。”(Two bears in one den.)J与他那玄秘的雅威之间的关系时常叫我想起我爱的意第绪语格言:“快点睡,我们要用枕头。”(Sleep faster, we need the pillows.)J勉强跟上雅威,J的雅各几乎能跟上,而J的摩西则根本跟不上。鉴于J著作之中最繁难的是雅威,我以为我们要更加细致地看待J的雅威,功夫要用得深过整个正统的现代学者传统肯做或能做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都丝毫不乏言说也许不能言说之物的锐气,而J为上帝虚构言辞和行动之时,其磅礴遒劲、锐敏甚过任何作家。J叫我们信服,唯独他知道雅威如何以及何时开口说话;在J这里,以赛亚相形见绌,至于写作《失乐园》第三卷的弥尔顿,大约只勉强算是J的不自觉的模仿者。

我因感极而发问:对于雅威,J抱持何种姿态?这问题是正统的传统——不论犹太教、基督教,甚或世俗——皆无力询问的。我要以罗列所有不吻合的回答开始:创造雅威之时,J原初的情感不包括踧然敬畏、恐惧、惊异、惊喜,甚或鞠爱。J听来颇平铺直叙,但这也正是J独特的反讽模式。转过来说,J对待雅威是知赏的姿态,讪谑地知赏,兴趣无似,尤其重要的是矜矜小心。对于雅威,J可能有些兢惕;J随时准备受震惊。J所知道的是,雅威是崇高的,抑或玄秘的,无可比拟,却又颇好争强斗胜,兼爱好奇,生趣沛然,诙谐又暴躁,并且能陡然发狠。不过,J的雅威也颇隐秘,明智地避免在近东溽热之时外出,喜欢在傍晚的凉气里散步,喜欢坐在幔利橡树下噍啖烤牛犊和乳酪。J准会笑话那些正统性传统的后人——所有基督教的、犹太教的、世俗的、做学问的后人——他们不知应当将他对雅各的表征形容为“神格化”(theomorphic),却孜孜地将他对雅威的表征形容为“人格化”(anthropomorphic)。

“人格化”这个概念向来会误导,并且可能唯独这个概念,最是深广地迁染了对于J的漫长的修订历史,使它最终衍化为正统犹太教。但凡现代学者,犹太人或非犹太人,似乎俱不能接受“斐洛(Philo)之前并无犹太教神学”这一事实。因此,且不提其自斐洛至罗森茨维格之间的漫长历史,“犹太教神学”一词实是自相矛盾的说法,特别是应用于《圣经》文本之时,尤其是应用于J文本之时。J的雅威赋有玄秘的个性,根本不是一个概念。雅威的举止,时或貌似与我们相仿,然而由于雅威与他所捏之物——亚当——是不可比附的,这里纯粹只是貌似。在某种范围之内,我们的举止有时恍若雅威,并且也并不见得这是因为我们有意如此行事。确实,约翰·加尔文可说是J的强大读者,正如更明显地他是约伯的强大读者。新教徒的雅威吊诡地展现这其中的道理,拿这个不可能的双重诫谕戏耍他的信徒:“要像我,但不可妄想太像我!”在J文本之中,这一吊诡仅是潜滋暗长,直待西奈山显灵才臻极。直到西奈山上,J的雅威仅向寥寥数人开口说话,他的妙选:亚当、诺亚、亚伯拉罕、雅各、约瑟,以及借由深远的言外之意所暗示的大卫。然而我们会看到,在西奈山上,我们遭遇J著作的难关。

亚当、诺亚、亚伯拉罕、雅各、约瑟是如何神格化的?我以为这问题宜当换一个问法:他们如何地大卫化?就约瑟而言,一切悉为大卫式,我确实将J的约瑟读作大卫的虚构形象,颇似维吉尔的神子代表奥古斯都,只是J以壮观的规模创造约瑟,将一种原本可能是古老的传奇模式发挥得尽善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