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得啦,”宾利嚷道,“到了晚上还记得早上说的傻话,这太不值得啦。不过老实说,我当时和现在都相信,我对自己的看法并没有错。因此,我至少没有为了在女士们面前炫耀自己,而装出一副无端的急性子。”
“也许你真相信自己的话,我可决不相信你会那么神速地搬走,你跟我认识的任何人一样,都是见机行事。假如就在你上马的时候,有个朋友跟你说:‘宾利,你还是待到下周再走吧,’你就可能听他的话,就可能不走了——他要是再提个要求,你也许会待上一个月。”
“你说这番话只不过证明,”伊丽莎白嚷道,“宾利先生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办。与他的自夸比起来,你把他夸耀得光彩多啦。”
“我感到不胜荣幸,”宾利说,“我的朋友说的话,经你这么一解释,反倒变成恭维我性情随和。不过,我只怕你这种解释决不符合那位先生的原意,因为遇到这种情况,我只有断然拒绝那位朋友,赶快骑马走掉,达西才会看得起我。”
“那么,达西先生是否认为,你原来的打算尽管很草率,但你只要坚持到底,也就情有可原了呢?”
“老实说,这件事我也解释不清楚,得由达西自己来说明。”
“你想让我来说明,可那些意见是你硬栽到我头上的,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不过,贝内特小姐,假定情况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也别忘了这一点:那位朋友之所以叫他回到屋里,叫他延缓一下计划,那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心愿,他尽管提出了要求,却并没有坚持要他非那样做不可。”
“爽快——轻易——地听从朋友的劝告,在你看来,并不是什么优点。”
“盲目服从,是不尊重双方理智的表现。”
“达西先生,你似乎完全否定了友情的作用。如果你尊重向你提要求的人,你往往会不等他来说服你,就爽爽快快地接受他的要求。我并不是在特指你所假设的宾利先生的那种情况。也许我们可以等到真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再来讨论他处理得是否慎重。不过,在一般情况下,朋友之间遇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个已经打定注意,另一个要他改变主意,如果被要求的人不等对方把他说通,就听从了对方的意见,难道你会因此而瞧不起他吗?”
“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是否可以先确定一下那个朋友提出的要求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两人究竟亲密到什么地步?”
“当然可以,”宾利大声说道。“那就让我们听你仔细讲讲吧,别忘了比较一下他们的高矮个头,因为,贝内特小姐,这一点会对我们的争论产生你意想不到的影响。实话告诉你,假使达西不是因为长得比我高大,我决不会那么敬重他。我敢说,在有些时候,有些场合,达西是个再可恶不过的家伙啦,特别是在他家里,逢上星期天晚上,当他没事可干的时候。”
达西先生笑了笑。伊丽莎白觉得他好像很生气,便连忙忍住了笑。宾利小姐见达西受到戏弄,心里愤愤不平,责怪哥哥不该胡说八道。
“我明白你的用心,宾利,”达西说。“你不喜欢争论,想把这场辩论压下去。”
“我也许真是这样。争论太像争吵了。假如你和贝内特小姐能等我走出屋以后再争论,我将不胜感激。然后,你们便可以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
“你的这个要求,”伊丽莎白说,“对我并没有损失。达西先生还是去把信写好吧。”
达西先生听了她的话,真把信写好了。
这件事完了之后,达西请求宾利小姐和伊丽莎白赏赐他一点乐曲听听。宾利小姐欣然跑到钢琴跟前,先是客气了一番,请伊丽莎白带头先弹,伊丽莎白却同样客气而倍加诚恳地推辞了,随后宾利小姐才坐了下来。
赫斯特夫人替妹妹伴唱。就在她俩如此表演的时候,伊丽莎白一边翻阅着钢琴上的几本琴谱,一边情不由已地注意到,达西总是不断地拿眼睛盯着她。她简直不敢设想,她居然会受到一个如此了不起的男人的爱慕。然而,假如说达西是因为讨厌她才那么望着她,那就更奇怪了。最后,她只能这样想:她之所以引起达西的注意,那是因为照他的标准衡量,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让人看不顺眼。她做出了这个假想之后,并没有感到痛苦。她压根儿不喜欢达西,因此也不稀罕他的垂青。
宾利小姐弹了几支意大利歌曲之后,便想换换情调,弹起了一支欢快的苏格兰小曲。过了不久,达西先生走到了伊丽莎白跟前,对她说道:
“贝内特小姐,你是不是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跳一曲里尔舞[21]?”
伊丽莎白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达西见她闷声不响,觉得有些奇怪,便又问了她一次。
“哦!”伊丽莎白说,“我早就听见了,只是一下子拿不准怎么回答你。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说一声‘想跳’,然后你就可以洋洋得意地蔑视我的低级趣味。但是,我一向就喜欢戳穿这种把戏,捉弄一下蓄意蔑视我的人。因此,我决定跟你说:我压根儿不想跳里尔舞——现在,你是好样的就蔑视我吧。”
“实在不敢。”
伊丽莎白本来打算羞辱他一下,眼下见他那么恭谨,不由得愣住了。不过,她天生一副既温柔又调皮的神态,使她很难羞辱任何人。达西真让她给迷住了,他以前还从未对任何女人如此着迷过。他心里正经在想,假若不是因为她有几个低贱的亲戚,他还真有点危险了呢。
宾利小姐见此情景,也许是多疑的缘故,心里很是嫉妒。她真想把伊丽莎白撵走,因此也越发渴望她的好朋友简能快些复原。
为了挑逗达西厌恶这位客人,她常常冷言冷语,假设他和伊丽莎白结为伉俪,筹划这门亲事会给他带来多大幸福。
“我希望,”第二天,她和达西一道在矮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她说,“喜事办成之后,你得委婉地奉劝你那位岳母大人不要多嘴多舌。你要是有能耐的话,也把你那几个小姨子追逐军官的毛病给治一治。还有一件事,真难以启齿,不过还得提醒你一下:尊夫人有个小毛病,好像是自命不凡,又好像是出言不逊,你也得设法加以制止。”
“为了我的家庭幸福,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
“哦!有的。务必把你内姨父内姨妈菲利普斯夫妇的画像挂在彭伯利的画廊里,就放在你那位当法官的伯祖父的遗像旁边。你知道他们属于同一行当,只是职业不同。至于尊夫人伊丽莎白,你就别找人给她画像了,哪个画家能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画得惟妙惟肖呢?”
“那双眼睛的神气的确不容易描绘,但是眼睛的颜色和形状,以及那眼睫毛,都非常美妙,也许描画得出来。”
就在这当口,赫斯特夫人和伊丽莎白从另一条道上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你们也想散散步,”宾利小姐说。她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惟恐让她俩听见了他们刚才说的话。
“你们太不像话了,”赫斯特夫人答道,“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跑出来了。”
说罢挽起达西那条空着的手臂,丢下伊丽莎白独个走着。这条小道恰好能够容得下三人并行。达西先生觉得她们太冒昧了,当即说道:
“这条路太窄了,我们大伙不能一起并行。我们还是到大道上去吧。”
其实,伊丽莎白并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只听她笑嘻嘻地答道:“不用啦,不用啦,你们就在这儿走走吧。你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很好看,优雅极了。加上第四个人,画面就给破环了。再见。”
她随即喜气洋洋地跑开了。她一边溜达,一边乐滋滋地在想: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回家了。简已经大有好转,当天晚上就想走出屋去玩两个钟头。
第十一章
吃过晚饭以后,夫人小姐们都离开了饭厅,伊丽莎白趁机上楼去看看姐姐,见她穿得暖暖和和的,便陪着她来到了客厅。主人家的两个朋友看见简来了,都连声表示高兴。男士们没来之前的一个钟头里,那姐妹俩的那个和蔼可亲劲儿,伊丽莎白从来不曾看到过。她们的健谈本领真是了不起,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一场舞会,妙趣横生地讲述一桩轶闻,活灵活现地讥笑一位朋友。
可是男士们一进来,简就不怎么引人注目了。宾利小姐的眼睛立即转到达西身上,达西进门还没走几步,她就跟他说上了话。达西首先向贝内特小姐问好,客客气气地祝贺她病体康复。赫斯特先生也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说是见到她“非常高兴”。但是,问候得最热切、最周到的,还要数宾利,他是那样满怀喜悦,关切备至。开头半个小时都花在添火上面,惟恐病人因为换了屋子而受不了。简遵照宾利的要求,移到火炉的另一边去,以便离开门口远一些。宾利随即坐到她身边,光顾得跟她说话,简直不理睬别人,伊丽莎白正在对面角落做活计,见到这般情景,心里不禁大为高兴。
喝过茶之后,赫斯特先生便提醒小姨子快摆牌桌——可是徒劳无益。宾利小姐早就从私下获悉,达西先生不喜欢打牌。后来赫斯特先生公开提出要打牌,宾利小姐也拒绝了。宾利小姐对他说,没有人想打牌,这时大伙对这件事都沉默不语,看来她的确没有说错。因此,赫斯特先生无事可做,只好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达西拿起一本书来,宾利小姐也跟着拿起一本。赫斯特夫人在埋头玩弄手镯和指环,偶尔也往弟弟和贝内特小姐的对话中插几句嘴。
宾利小姐真叫一心二用,既要自己读书,又要看达西读书,没完没了地不是问他个问题,就是看看他读到哪一页。然而,她总是设法逗他说话,他只是搪塞一下她的问话,然后又继续看他的书。宾利小姐之所以挑选那本书,仅仅因为那是达西那本书的第二卷,她本想津津有味地读一读,不料最后给搞得精疲力竭,不由得打了个大哈欠,说道:“这样度过一个晚上,有多惬意啊!我敢说,什么事情也不像读书那么富有乐趣!人干什么事都会厌倦,只有读书例外!等我有了自己的家,要是没有个很好的书房,那才真可怜呢。”
谁也没有理睬她。她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抛开书本,眼睛环视了一下客厅,想找点东西消遣。这时忽听哥哥跟贝内特小姐说起要开一次舞会,她便霍地扭过头来对他说道:
“这么说,查尔斯,你真打算在内瑟菲尔德开一次舞会啦?我想奉劝你,先征求一下在座各位的意见,再做决定。我敢肯定,我们当中有人觉得跳舞是受罪,而不是娱乐。”
“如果你指的是达西,”她哥哥大声说道,“他可以在舞会开始之前上床去睡觉,随他的便好啦——舞会可是说定了非开不可的,只等尼科尔斯准备好足够的白汤[22],我就下请帖。”
“假如舞会能开得别出心裁一些,”宾利小姐回答道,“那我对舞会就会喜欢多了。可是按照老一套的开法,实在乏味透顶。要是只兴谈话不兴跳舞,那就理智多了。”
“也许是理智得多,亲爱的卡罗琳,不过那还像什么舞会呀。”
宾利小姐没有回答。不久便立起身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她体态袅娜,步履轻盈,有意要向达西卖弄卖弄,怎奈达西仍在埋头读书,看也不看她一眼。她绝望之际,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于是便转过身来对伊丽莎白说道:
“伊莱扎·贝内特小姐,我劝你学学我的样子,在屋里溜达一圈。我告诉你,一个姿势坐了那么久,起来走走可以提提神。”
伊丽莎白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刻答应了。宾利小姐如此客气,她的真正目的也同样达到了:达西先生终于抬起了头。原来,达西也和伊丽莎白一样,看出了宾利小姐无非是在耍弄花招,便不知不觉地合上了书。两位小姐当即请他来一起溜达,可他谢绝了,说是她们之所以要在屋里一道走来走去,据他想象,无非有两个动机,他若夹在里面,哪个动机都会受到妨碍。“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宾利小姐急着想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便问伊丽莎白有没有听懂。
“一点也不懂,”伊丽莎白答道。“不过,他一定是存心刁难我们,煞他风景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理睬他。”
可惜宾利小姐说什么也不忍心去煞达西先生的风景,因而再三要求他解释一下他所谓的两个动机。
“要我解释一下完全可以,”等她一住口,达西便说。“你们之所以采取这个方式来消磨晚上的时光,不外乎出于这样两个动机:要么你们是心腹之交,有些私事要谈论,要么你们认为自己一散起步来,体态显得无比优美。如果是出于第一种动机,我夹在里面就会妨碍你们;如果是出于第二种动机,我坐在火炉旁边可以更好地欣赏你们。”
“哦!真吓人!”宾利小姐叫起来了。“我从没听见过这么毒辣的话。他这样说话,我们该怎么罚他呀?”
“你只要存心罚他,那再容易不过了,”伊丽莎白说。“我们大家可以互相折磨,互相惩罚。捉弄他一下——讥笑他一番。你们既然这么熟悉,你一定知道怎么对付他。”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说实话,我们虽然很熟悉,可我还没学会那一招。要捉弄一个镇定自若遇事不慌的人!不行,不行——我觉得我们斗不过他。至于讥笑他,恕我直言,我们还是不要凭空讥笑人家,免得让人家耻笑我们。让达西先生自鸣得意去吧。”
“达西先生居然讥笑不得呀!”伊丽莎白嚷道。“这种优越条件真是少有,但愿永远少有下去,这样的朋友多了,对我可是个莫大的损失。我最喜欢开玩笑。”
“宾利小姐过奖我啦,”达西说。“如果有人把开玩笑当作人生的第一需要,那么最英明最出色的人——不,最英明最出色的行为——也会成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