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8)
昨天晚上,你把两个性质不同、轻重不等的罪名加在我头上。你先是指责我无视双方的情意,拆散了宾利先生和你姐姐的好事,接着指责我无视别人的权益,不顾体面和人道,毁坏了威克姆先生那指日可待的富贵,葬送了他的前途。我蛮横无理,抛弃了自己小时候的朋友,先父生前公认的宠幸,一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从小就指望我们的恩赐,这真是大逆不道,相比之下,拆散一对只有几周交情的青年男女,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下面我要如实地陈述一下自己的行为和动机,希望你读完之后,将来不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对我严词苛责。在进行以要的解释时,如果迫不得已要讲述一些自己的情绪,因而引起你的不快,我只得向你表示歉意。既是出于迫不得已,那么再多道歉就未免荒谬。我到赫特福德郡不久,便和别人一样,看出了宾利先生在当地的年轻小姐中特别喜爱令姐。但是,直到内瑟菲尔德举行舞会的那天晚上,我才担心他真正萌发了爱恋之意。我以前也常见他坠入情网。在那次舞会上,我有幸跟你跳舞时,才偶然从威廉·卢卡斯爵士那里得知,宾利向令姐献殷勤已经弄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他们要结婚了。听威廉爵士讲起来,好像事情已经十拿九稳,只是时间没有说定。从那时起,我就密切注视我朋友的行为,可以看出他对贝内特小姐一片深情,与我以往见到的情形大不相同。我也注意观察令姐。她的神情举止依然像平常那样开朗,那样活泼,那样迷人,但是丝毫没有倾心于谁的任何迹象。经过一个晚上的仔细观察,我依然认为:令姐虽然乐意接受宾利的殷勤,但她并没有情意绵绵地来逗引他。如果在这件事上你没搞错的话,那一定是我弄错了。你更了解自己的姐姐,因此很可能是我弄错了。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倘若果真是我弄错了,以致造成令姐的痛苦,那也就难怪你如此气愤。不过恕我直言,令姐神态那样安详,明眼人不难看出,她尽管性情温柔,但她那颗心却不大容易打动。我当初确实希望她无动于衷,但是我敢说,我的观察和推断通常不受主观愿望或顾虑的影响。我认为令姐无动于衷,并不是我希望如此。我的看法毫无偏见,我的愿望也合情合理。我昨天晚上说,这门婚事有些不利因素,若是轮到我头上,还真得具有极大的感情力量,才能撇开这些因素。其实,我之所以反对这门婚事,还不仅仅是为了那些理由。关于门楣低贱的问题,我的朋友并不像我那么计较。但是,这门婚事还有些其他让人厌弃的原因,这些原因虽说至今仍然存在,而且在两桩事里同样存在着,不过我现在是眼不见为净,总想尽量忘掉这些问题。在此必须谈谈这些原因,纵使简单谈谈也好。你母亲的娘家虽然不够体面,但是比起你们家的全然不成体统来,却又显得无足轻重了。你母亲和三个妹妹始终一贯地表现得不成体统,有时候连你父亲也在所难免。请原谅我。其实,冒犯了你我也感到痛苦。你本来就为亲人的缺点感到难受,经我这么一说,你会越发不高兴。不过你要想一想,你和令姐举止优雅,人家非但没有责难到你们俩头上,反而对你们赞赏备至,称许你们的见识和性情,这应该使你们感到欣慰。我还要告诉你:我见到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越发坚定了我对各个人的看法,因而也就越想阻止我的朋友,不让他缔结这门极为不幸的婚姻。我相信你一定记得,他第二天就离开内瑟菲尔德到伦敦去了,打算不久就回来。现在再来解释一下我所扮演的角色。他姐姐妹妹跟我一样,也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我们立即发现彼此情愫相通,都觉得应该尽快把他们兄弟隔离起来,于是决定即刻动身去伦敦。我们就这样走了,一到了那里,我就赶忙向朋友指出了这门亲事的种种弊端。我苦口婆心,再三劝说。我这番规劝虽然动摇了他的决心,使他举棋不定,但我当时若不是紧接着又断然告诉他令姐对他并无情意,我想我那番规劝也许最终还阻挡不住这门亲事。在这之前,他总以为令姐即使没有以同样的衷情报答他,至少是在情恳意切地期待着他。不过宾利天性谦和,遇事缺乏自信,总是比较尊重我的意见。因此,要劝导他认识自己看错了人,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认识了这一点之后,我们便进一步劝说他不要回到赫特福德,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并不责怪自己的这些举动。前后回想起来,我只做过一件亏心事,那就是说,令姐来到城里之后,我不择手段地向他隐瞒了这个消息。这件事不但我知道,宾利小姐也知道,但她哥哥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其实,他们两个即使见了面,也未必会产生什么不良后果,但我觉得宾利并没有完全死心,见到令姐还会带来一定危险。我这样隐瞒,这样遮掩,也许有失自己的身份。然而事情已经做过了,而且完全出于一片好意。关于这件事,我没有更多好说的,也不需要再道歉了。如果我伤了令姐的心,那也是出于无意。自然,我这样做你会觉得理由不充分,但我迄今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关于那另外一桩更重的罪名,说我亏待了威克姆先生,我只有一个办法加以驳斥:向你和盘托出他与我家的关系。我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编派我的,但我在这里陈述的真相,可以找到不止一个信誉卓著的证人。威克姆先生的父亲是个非常可敬的人,他多年来掌管着彭伯利的全部家业,表现得十分称职,这就自然而然地使得先父愿意帮他的忙。乔治·威克姆是先父的教子,因而先父对他恩宠有加。先父供他上学,一直上到剑桥大学——这是对他最重要的帮助,因为他父亲让妻子胡花滥用折腾穷了,无力供他接受上等教育。这位年轻人言谈举止总是那么可爱,先父就喜欢和他交往。不仅如此,先父还非常器重他,希望他能从事教会职业,打算替他在教会安插个职位。至于说到我自己,早在好多年以前,我就把他看透了。他恶习累累,放荡不羁,虽然小心翼翼地加以遮掩,不让他最好的朋友察觉,但毕竟逃不脱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人的眼睛,我常可在他不提防的时候看出他的真容,而先父达西先生则得不到这种机会。说到这里又要引起你的痛苦了——痛苦到什么地步,只有你自己知道。但是,不管威克姆先生在你的心里勾起了什么样的情感,对其性质的怀疑决不会阻止我来揭示他的真实品格——这里面甚至还难免别有用心。德高望重的先父大约在五年之前去世。他至终都十分宠爱威克姆先生,在遗嘱里特别叮嘱我,要在他职业允许的范围里尽力提拔他,如果他受了圣职,等俸禄优厚的牧师职位一有空缺,便立即让他补上。另外还给了他一千镑遗产。先父过世不久,他父亲也去世了,这两桩事发生后不到半年,威克姆先生便写信告知我,他最后决定不再接受圣职,要我再直接给他一些资金,借以取代他得不到的牧师俸禄,希望我不要认为这个要求不合理。他还说,他倒有意学法律,说我应该明白,靠一千镑的利息去学法律,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与其说相信他的诚挚,不如说希望他是诚挚的。不管怎么说,我欣然答应了他的要求。我知道威克姆先生不适宜当牧师,因此这件事很快获得解决:他彻底放弃接受圣职的权利,即使将来有条件担任圣职,也不再提出要求,作为交换条件,我拿出三千镑给他。这一来,我们之间似乎已经一刀两断。我实在看不起他,不再请他到彭伯利来玩,在城里也不和他来往。我想他主要住在城里,但所谓学法律只不过是个幌子,如今既然摆脱了一切羁绊,便整天过着游手好闲、放荡不羁的生活。大约有三年工夫,我简直听不到他的音讯。但是,原定由他接替的那个牧师去世以后,他又写信给我,要我举荐他。他说他的境况窘迫至极,这我当然不难相信。他发觉学法律太无利可图,现在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我肯举荐他接替这个职位,他就去当牧师。他相信我一定会推荐他,因为他看准我没有别人可以补缺,再说我也不会忘记先父的一片盛意。我没有答应他这个要求,拒绝了他的再三请求,你总不会因此而责怪我吧。他的境况越窘迫,对我的怨恨就越深。毫无疑问,他在背后骂起我来,会像当面骂得一样凶。经过这段时期以后,我们连一点点缘面上的交情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不过真是冤家路窄,去年夏天他又害得我苦不堪言。现在,我要讲一件我自己都不愿意记起的事。这件事我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是这一次却非得说一说不可。说到这里,我相信你一定能保守秘密。我妹妹比我小十多岁,由我表兄菲茨威廉上校和我做她的保护人。大约一年前,我们把她从学校里接回来,安置在伦敦居住。去年夏天,她跟管家太太到拉姆斯盖特[35]去了。威克姆先生也跟到那里,无疑是别有用心。原来,他与扬格太太早就认识,我们也真不幸上了这位太太的当,没有看清她的真面目。仗着扬格太太的纵容和帮忙,他向乔治亚娜百般讨好,而乔治亚娜心肠太软,还铭记着他对她小时候的情意,竟被他打动了心,自以为爱上了他,答应跟他私奔。她当时才十五岁,因此也就情有可原。说明了她的鲁莽和大胆之后,我要高兴地添一句:还是她亲口告诉了我这件事。就在他们打算私奔前一两天,我突然来到他们那里。乔治亚娜一向把我这个兄长当作父亲般看待,不忍心让我伤心生气,于是向我供认了全部实情。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会采取什么行动。为了顾全妹妹的名誉和情绪,我没有把事情揭露出来。但是我给威克姆先生写了封信,让他立即离开那个地方,当然扬格太太也给打发走了。毫无疑问,威克姆先生主要盯着我妹妹的三万镑财产,不过我又不禁在想,他可能很想趁机报复我一下。他的报复阴谋差一点得逞。小姐,我如实地陈述了与我们有关的几件事。如果你不觉得我在撒谎的话,我希望从今以后,你不要认为我对威克姆先生冷酷无情。我不知道他采取什么手段,运用什么谎言,来欺骗你的。不过,你以前对我们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受他蒙骗也不足为奇。你既无从打听,当然又不喜欢猜疑。你可能会纳闷:为什么我昨天晚上没把这一切告诉你。我当时已经不能自主,不知道哪些话可讲,哪些话该讲。这里说的一切是真是假,我可以特别请菲茨威廉上校为我作证,他是我们的近亲,又是我们的至交,而且还是先父遗嘱的执行人之一,自然十分了解一切详情细节。假如你因为厌恶我,认为我的话一文不值,你决不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而不相信我表兄。为了让你来得及找他谈谈,我将设法找个机会,一早把这封信交到你手里。我只想再加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菲茨威廉·达西
第十三章
达西先生将信递给伊丽莎白的时候,如果说伊丽莎白并不期待信里会重新提出求婚,那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信里会写些什么。一看是这样一些内容,你便可想而知,她读起信来心情是多么迫切,感情上给激起多大矛盾。她读信时的那番心情,简直无法形容。起初她感到惊奇,达西居然以为还能为自己辩白。接着她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他但凡有点廉耻感,就不会掩饰这一点。她抱着任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的强烈偏见,读起了他所写的发生在内瑟菲尔德的那段事。她迫不及待地读下去,简直来不及仔细体味。读着前一句又急于想知道后一句,因而往往忽略了那前一句的意思。达西认为她姐姐对宾利先生没有情意,她当即断定他在撒谎。他谈到那门亲事的实在而糟糕透顶的不利因素时,气得她真不想再读下去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恨的表示,这当然使她无从满意。他的语气也绝无悔改之意,反倒十分傲慢。真是盛气凌人,蛮横至极。
当达西接下去谈到威克姆先生时,她读起来神志才多少清醒了一些。其中许多事情与威克姆亲口自述的身世极为相似,如果情况属实的话,她以前对威克姆的好感便会给一笔勾销,这就使得她心情变得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形容。她感到不胜惊讶,忧虑,甚至恐惧。她真想完全不信他那些话,便一次次地嚷叫:“一定是假的!这不可能!这是弥天大谎!”她把信读完以后,尽管稀里糊涂地并没闹清楚最后一两页说些什么,却赶忙把信收起来,正颜厉色地说,她才不理那个碴呢,决不再读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