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侠士 塞北考察
成化二十年(1484),郑氏英年早逝,撇下了唯一的血肉、虚岁十三的儿子小守仁。
成化二十一年,十四岁的王守仁一直待在余姚为母亲守孝,持书仗剑平天下的琴心剑胆此时被悲痛淹没了。多亏了奶奶岑老夫人,花甲之年,给予了小守仁抚慰。
圣人十五志于学。1486年已十五岁的王守仁再赴北京继续学业。
家无女人不安生。为了照顾一家老小起居,王华在北京娶了姨太太杨氏。
师夷长技 学会骑马
在辛得理的豫章学馆,学圣贤学问是王守仁的主课,但是他挥剑演兵、破敌塞外的心思被他听闻来的边关消息重新鼓动起来。北京离边境很近,蒙古小王子几万铁骑践踏砍杀手无寸铁平民的血腥味,三两天就能飘到北京。辛得理不迂腐,知道文宣武备缺一不可,知道天天闭门黑屋盘腿坐的“剩闲”,两耳不闻窗外事,哪管百姓死与活,只能教化不太坏的人,感化不了真正的恶人。他支持王守仁的武备思想,一张一弛,文武之功,一阴一阳,天地之道。
王守仁心中的演武意识,已不像小时候,只是出于喜欢,图个热闹。现在,边境上传来的战鼓雷鸣、旌旗猎猎、剑刺戈挥、刀砍斧削,已绝然不像余姚的演武场。现在边境上的金戈铁马,是你死我活,是妇幼老弱的人头落地,是和平边民的生灵涂炭,是国破家亡,是我男人的耻辱,我十五已行冠礼,我现在是个男人。王守仁的演武意识,已经有了明确的对象,那就是仗剑立马长城外,不叫胡敌犯边关。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守仁就纳闷,一群野蛮人,神出鬼没,像一大群一大群的泥鳅,像遮天蔽日的蝗虫,大明百万屯兵竟然防不胜防,胜少败多。野蛮人也许就像一群野狼,怎么对付成群的野狼呢?
辛得理琢磨过这个事,他告诉王守仁,塞外草原辽阔,鞑靼人以马代步,驰骋草原戈壁,骑马如履平地。逮狼可以下套子,但是对群狼,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宋人有钩镰枪砍马腿破骑兵阵的,但是那也只能破连环马阵。王守仁看不上三国许褚袒胸露背的自杀式战法,中国智慧,讲究地理、智谋和变化莫测的排兵布阵,前提还是要摸清敌情。辛得理劝止住王守仁私闯边关的冲动,告诉他,北京城里有一个上万人的鞑靼人聚居地,有鞑靼人武校,有摔跤训练、有骑射训练、有刀法练习,他可以去侦察学习。
北京城里的鞑靼人聚居地,有前朝敬佩汉文化、自愿融入汉文化圈的元朝遗老遗少的后代,有留恋塞内水土丰美、物产富饶的外邦人,有号称“义士”实际是违犯鞑靼法令的亡命者,有明鞑战争的俘虏,有被严冬冻饿折磨怕了的偷渡者,有厌弃野蛮生活方式的投诚者,有大明刻意扶植的具有亲明倾向的大权旁落者。他们有他们的王爷,在北京城里,他们可以自由过鞑靼人的风俗生活,可以开办鞑靼人学校,甚至可以举办鞑靼人的那达慕大会,但是,要遵守大明的法律,出于羁縻的需要和大汉民族的宽宏大量,朝廷按编户给他们发放口粮,王爷等贵族比照大明官职,还享受相应的俸禄。朝廷觉得,自己虽然总是被塞外的鞑靼人侵扰,但这一万多人鞑靼人,还是证明了我大明是真正的礼仪上邦,是德布天下的。
王守仁在北京南城鞑靼人聚居地,找到一个鞑靼师傅,向他学习骑马技术。
骑射教练叫巴特尔,高大威猛,脸颊上带着刀疤,因为和小狼主争女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带着心爱的女人,趁着月黑风高夜,投奔了大明王朝。巴特尔他们的生活习性,逐水草而居,流浪惯了,也没把长城以南当异乡,更何况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人,还在中原大地做过九十年皇帝。巴特尔认为,长城一隔是两家人,扒了长城,还是一国民。鞑靼人,天当房地当床,辽阔草原是胸膛,全部家当,一个蒙古包,一口煮肉锅,无牵无挂,吃了今天不管明天,天天过得从容坦荡。
乐天派的巴特尔对王守仁很热情,也很真诚。
本朝开国之初,朝廷规定,学校要开设习射课程,但是随着承平日久,官府开始重文轻武,上行下效,射箭课程逐渐演化成射礼课,县学和府学,校内还有块地方做射圃,私塾学校,局限于场地,射礼课又退化成了投壶课,成了纯粹的游戏。所以,王守仁既不会骑马,射箭也仅限于儿童玩具。
王守仁从上马下马学起,巴特尔手把手地教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巴特尔站在马头旁边,一手握着酒囊,一手把缰绳递给马背上的王守仁,仰脖灌了一口白酒,豪爽地拍了一下胸脯,伸着大拇指吹嘘道:“小巴特尔,英雄手下不出孬种,我巴特尔的学生,要参加那达慕比赛,我保证你,能像天马一样奔驰草原,能像雄鹰一样飞行戈壁。”
知己知彼 塞外考察
王守仁发现,巴特尔除了有些粗鲁,并不像个烧杀抢掠的坏人,他不喝酒的时候,对自己婆娘萨日娜好得很,与奶奶疼自己没什么两样,对自己的这匹白马,他亲昵地称呼为“查干乌日”,他解释说是他的白云,高兴起来,他和查干乌日前额抵前额,像父女俩。这样的人怎么会忍心在边境那些母亲和孩子头上挥砍马刀呢?王守仁疑惑起来。在接触巴特尔以前,他痛恨鞑靼人,作为有着统率千军万马冲动的年轻人,他巴不得有朝一日,挥军塞外,斩尽杀绝那些无恶不作的鞑靼人,现在他有些犹豫,如果塞外都是些像巴特尔一样的鞑靼人,自己又怎么能忍心拔出鞘中的宝剑。但是,事实上呢,听爹爹说,野蛮的鞑靼人,正月、三月和七月,连续侵略抢劫了临洮、开原和甘州三个地方。
未接触巴特尔之前,在王守仁的想象中,鞑靼人是一群一群的野狼饿狼,逮着机会就残暴地撕咬大明的边境;了解了巴特尔,他改变了看法,觉得巴特尔和他周围的男人一样,爱自己的家庭,爱自己的马牛。但是,离北京不算远的边境上,鞑靼人对边民的抢劫屠杀却并没有停止。他不明白,是不是鞑靼人只有巴特尔两口子是好人,是不是只有北京鞑靼人聚居地这些鞑靼人是好人,好的鞑靼人都搬到了大明,留在草原上的都是坏人呢?王守仁有些迷惑,他想弄明白,在他想象中,战争都是要打坏人的,圣贤教好人,将军杀坏人,这是分工。自己心中的敌人就是那些鞑靼人,这是自己学本事保卫朝廷和千百万爷爷、奶奶、爹爹、娘亲的出发点和动力,如果……将军不能不明不白地杀人。他想弄明白草原上的鞑靼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好人,怎么动不动侵犯大明?是坏人,自己是做圣贤去教化他们,还是做将军去灭掉他们?像汉武帝的英雄气派,直捣黄龙,虽远必诛。在余姚,他想象不出北京的样子,来了后,各处跑一跑,看一看,才真正地知道了北京;要了解草原,要摸清鞑靼人的底细,必须亲自去草原上看一看。
王守仁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鞑靼人中,北京遵循先礼后兵的原则,兵部幕后运作,礼部出面组织,成立了明鞑民间怀柔亲善会,主要目的是增进民族之间的互相了解,培养亲善,次要目的是了解一下各自的动态,包括物资战备、兵力储备和配置,不能敌人一动,你还未知情,躺在床上等着挨刀。
兵部专家得出结论,秋天大草原上,羊肥驼壮,鞑靼人满圈的肥肉,有吃有喝,一般不愿意南下侵扰,吃饱喝足的野蛮人,也比平常温顺,男欢女乐,享受无拘无束的人生,警惕性低,侦察敌情容易成功。这个时候,朝廷就会多派友好协会成员,前往交流联络。
巴特尔是怀柔亲善会的会员,他得到许诺,交流成果丰富的话,锦衣卫百户的衣冠在等着他。同时兵部也了解了他的情况,知道他是因为女人才投奔的大明,在他北去草原侦察联络的时候,他心爱的萨日娜被劝留在大明。
巴特尔知道他回草原的任务,作为坦荡的草原人,他是不愿意干这活的,草原人一根筋,直率坦荡,连草原上的牧羊犬也一样,对主人忠诚,何况人呢?不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他愿意背叛自己的部落吗?生是部落的人,死是部落的魂,这个血肉之躯就是为狼主而生的,狼主教猎狼就猎狼,狼主让杀人就杀人,狼主是他的主人,但萨日娜是他的心。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只有他的妈妈和他的小宝贝萨日娜。当时也是他一时头脑发热,为了爱着的女人,离别了亲爱的母亲,在他看来,他是世界上最爱萨日娜的人,他冒着生命危险带她背叛部落投奔大明,正是担心心爱的人落到不爱她的人手里受苦受难。但是,来到大明,生活习惯太不一样,吃米多,见肉少,喝水多,饮奶少,为了心爱的女人,这些他能克服。但是看着女人因吃不上肉喝不上奶而皱眉头的样子,他心里难受。如今大明的贵族老爷答应的锦衣卫百户,能提供他足够的银子保障小宝贝吃肉喝奶,他不得不干。
王守仁知道了巴特尔的任务,去塞外摸清鞑靼人情况的心思一下子高涨起来,就缠着巴特尔要跟他一起去。就是只到长城外看一眼也行。到长城外,三四天能打个来回,再说居庸关卫学和宣府卫学内,都有他的同学,到了关外,可以不再麻烦巴特尔。
一路相伴不寂寞,巴特尔带上王守仁出发了。
大草原上 人有好坏
巴特尔和王守仁两人骑马并行,一匹马上驮着两驮茶叶,这是巴特尔得到的筹码。兵部的差役一直护送他们出了北京,过了居庸关,通过宣府,经过万全右卫出了长城关隘。
雄鹰是天空的主人。巴特尔是大草原的骏马,他向往自己的故乡,在他看来,他搬来大明,是逐水草而居,现在他想念他可以自由飞奔的大草原,他想念苍鹰盘旋的蓝天白云,他甚至想念那些晚上眼里闪烁着鬼火一样蓝光的野狼,他想念母亲,出了长城关,越接近草原,他这种念头越强烈。
王守仁本来只打算到居庸关外看看,但是居庸关往西北,一直到万全右卫,很少见到鞑靼人的部落,即便有也是零零星星的,他不甘心没见到大草原,不甘心没摸清鞑靼人的情况就这样回去。
驰骋在辽阔草原上,望一眼上空的蓝天白云,巴特尔觉得自己变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他明白了,大草原才是他的家,就像草原是骏马的家、蓝天是雄鹰的家一样。越往北走,离萨日娜越远,离母亲越近,在他心里,萨日娜越来越轻,母亲越来越重,出差探亲的思绪,演变成了游子归乡的思想。他张开双臂,仰头高喊:回家了!巴特尔回到大草原了!如果回家,不能空手而回,草原上逐草而居,草季过去,往往是满载而归,一群羊变成了一大群羊,几匹马变成了一群马。过去他逃离大草原时,是成双离开的,现在回去时连心爱的女人也带不回去,那怎么对得起自己巴特尔的名字?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徒弟身上,翰林院编修的儿子,贡献给狼主,可以领赏,最少也可以抵罪。不是满载而归,却也不是空手而回了。
巴特尔鼓动王守仁到草原深处去,说到那里既可以骑马驰骋大草原,又可以剑劈豺狼,箭射野兔。
这个时代的鞑靼人各部落,还比较分散。被朱元璋撵到漠北的残元小朝廷以成吉思汗直系后裔自尊,苟延残喘。经过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后,这个小朝廷人马像羊群一样壮大了起来,到了小王子,他自号大元巴图蒙克可汗,立志要一统草原。小王子通过连年侵扰大明边境来向各鞑靼部落展示自己的力量,恐吓引诱他们向自己靠拢,同时抢劫物资,积累财富。大明西北境内的土默特部鞑靼人被他们成功策反,大明东北的朵颜三卫,被他们逼得南迁躲避,龟缩在了辽东。巴特尔属于小王子治下的满官嗔土默特部落。
巴特尔领着王守仁向西北奔驰,遇到了一段长城的残垣断壁,巴特尔马鞭一指,自豪地对王守仁说:“过去这是南朝和我们鞑靼的边界,在我们可汗的带领下,我们连年冲杀,哦,不是我们,是他们,他们把南朝一点一点地往南逼,从老边墙逼到了新边墙以南。”王守仁明白了,难怪沿途既有零散的蒙古包,又有北京那样的四合院。此时的巴特尔不一样了,在北京,他心目中的蒙古包,被雄伟的皇城压抑得像个漏了气的猪尿泡,他提不起也不敢提起心中的自豪。那里的他们虽然衣食不愁,不过寄人篱下罢了。但在大草原,这是他的家啊!为了驱逐干净来自北京的压抑,他说:“听我阿爸说,他们那一辈铁狼战士,杀到了北京城下,捉住了你们的皇帝,两手一捆,往马上一撂,驮回了我们大草原,你们皇宫里的小婆娘,也一个一个被我们捉回来了,细皮嫩肉的像一个个初生的羔羊。哈哈哈哈!”王守仁闻言心里揪起来,他知道,那是北京城西的土木堡耻辱,当今皇上的先帝爷,被迫北狩草原。巴特尔放肆的笑,像马鞭一样,抽疼着他的心,巴特尔的面目在他眼里狰狞起来。王守仁不明白,人怎会说变就变,在北京时坦诚可亲的巴特尔,现在面目全非。他厌恶和仇恨地瞥了一眼巴特尔,向空中使劲地甩了一个响鞭,他寻思,与饿狼一样的巴特尔在一起,前途叵测。这齐腰深的秋季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不吹草不动,里面是不是藏着静伏伺机的饿狼?还是北京安全,至少长城里面没有这样凶险不测的草原。该回去了。
夜幕降临,他们来到了十几个蒙古包夹杂着几座土房的小聚居点。二人走进靠边上的一座蒙古包,要投宿了。
主人一家六口,当家的是个混血男人,三十多岁,叫马巴特,大明军队出关巡哨,他叫马南,可以做向导,鞑靼狼兵杀过来,他叫巴特尔,他家可供应茶水。马南的父亲是南人,姓马,六十来岁,他母亲是鞑靼人。老婆是纯种鞑靼人,他有两个孩子,男孩女孩各十来岁。蒙古包内向来好客,南来北往的过客,随锅吃饭。
宰羊时,一盆羊血,马巴特和巴特尔,两个人趁着热血的鲜劲,一人仰脖灌了一大碗。马老汉自己从来不喝生血,只温言劝王守仁喝一碗,王守仁摇手婉谢,他问:“大爷,鞑靼人为啥喝鲜血呀?”马老汉笑道:“草原上盐巴少,血是咸的,喝了长力气。”王守仁说:“我以为纯粹是野蛮习惯呢。大爷,您老为啥在这儿生活呀?”马老汉平淡地应道:“老一辈是屯军,俺家是军户,哥哥是军丁,我是军余。”“啥是军余呀?”“军丁是军人,军余是候补。从前,这块地归南朝万全都司驻屯,那时候,鞑靼人来这里讨生活,我呢,找了个鞑靼婆娘。后来哥哥们撤了,我在这儿也住习惯了,婆娘喜欢马,孩子们喜欢马,就留下来了。”“这算哪国的地方呀?”“这是两不管,不用向南边缴粮,也不用向北边缴羊,图个自在。”“那谁保护你们呢?”“就这个闹心事,睡觉时要警觉些,晚上枕着刀打盹。老闹马匪,抢羊牵牲口,祸害婆娘们。”“那为啥不归到一方呢?有军队保护。”“孩子大了,自己做主后,叫他慢慢弄清楚自个儿想做南人,还是做鞑靼人再说。”
晚饭是手抓羊肉,小米饭,饮食习惯明鞑结合。马巴特和巴特尔两人喝得酩酊大醉。马老汉常年被草原包围着,见了王守仁像亲儿子一样,唠不完的嗑。“小相公,你这是来北边干啥呀?”“我到居庸关卫学找同学玩,没有见过大草原,顺便来看看。”“你一个孩子家,家里大人放心吗?”王守仁心里一沉,想象着爷爷着急的样子,精神有些蔫,少气无力地说道:“我得赶快回去。家里大人……”“这个巴特尔跟你啥关系呀?”“我跟他学骑马来着,趁便跟着他来关外看看。”“哦,他看起来也不算坏人。”“我觉得他……”王守仁欲言又止。“鞑靼人,不喝酒不是坏人,喝醉了没有好人。”“我也是觉得他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哈哈,好多男人都是这个德行。他好的时候就放心跟他,他坏的时候要防备着些。”听马老汉这样说,王守仁又动了深入草原侦察鞑靼人真实情况的心思,他说:“我想弄明白,为啥鞑靼人总是侵犯大明边境?”“唉!一半是为了一张嘴,一半是逞强斗狠,逞英雄。草原上只长马、羊、骆驼,有肉吃,有皮毛穿,除了这几样,啥都缺,没有布,没有丝绸,光筒子羊皮袄贴身穿着不舒服,没有茶喝……除了肉和皮毛,啥都没有。南边皇帝,高兴了就互市,不高兴了就关上关门,一年半载不互市。这边人个个都是火性子,等急了就打上门去。互市还得赶过去一群群的好马,驮过去一捆捆的好皮子。打过去,抢人、抢盐、抢茶,一匹马也不用出。抢着好处了,不想停手。像咱们老家的猪一样,只记吃不记打。再说,地下走的打不过骑马的,吃素的打不过啃肉的,文气的打不过野蛮的,一群羊斗不过几只狼……”王守仁觉得马老汉讲得比书本清楚。他还有疑问:“那逞英雄又怎讲?”“这些年,眼看着巴图蒙克皇帝一天比一天兴头大,草面大了,羊群多了,马匹壮了,刀片子也多了,想跟秦始皇学,要吞并六国,统一草原。他打长城,好让别的部落怕他、听从他,像狼一样。”
说着说着,就到了月落星沉时分,王守仁几天奔波劳累,而马老汉的娓娓讲述像催眠曲,迷糊着,眼皮粘到了一起。马老汉听到小老乡轻微的打鼾声,第一千次回忆起小时候爹爹给他讲述的他们老家苏州鱼米之乡的杨柳春风和蒙蒙细雨。正梦中游苏州的时候,蒙眬间,他听到了马棚里似有动静,侧耳一听,是马匹被惊扰的声响,两位客人的三匹马和自己的十几匹马都在马棚,莫非……根据经验,如果是盗马贼,这个时候一定会在蒙古包门口布下打援的贼手,来掩护盗贼。马老汉再细听,门口的确有脚步声。怎么办?得赶紧叫醒儿子和巴特尔。马老汉起身去摇晃儿子和巴特尔,两个烂醉如泥的壮汉只留给他打雷一样的鼾声。总得有个男人商量,没办法,只好摇醒没喝酒的王守仁。王守仁立刻清醒过来。头一个想法是,马被盗的话,没办法回家;第二个想法是,主人家的马被盗的话,可能是被自己连累,巴特尔的两袋茶叶吸引来了贼人,那就对不起主人,对不起热情好客的马老汉。自己现在呢,得逼退贼人。当然是要智取,要硬碰硬,贼情不明,没有把握,再说两个大力战士眼下醉卧梦乡,马老汉和自己一老一小,身单力薄,手无寸铁,无兵可用,无剑可仗,唯一的出路是,虚张声势,吓退贼兵。一般情况,既然做贼,就不是为了杀人,心在财物,如果不近身相逼,不会惹上杀身之祸。所以现在只能在蒙古包内做手脚。主意已定,小小少年比饱经风霜的马老汉还要镇定,他小声告诫马老汉:“你说鞑靼话,声音要不高不低,让门口的人听到,吩咐儿子说:马巴特,有盗马贼在马圈偷马,前门有人拦截,快从后门出去。”马老汉情急无措,自己没有主意,现在有了主心骨,小公子虽然年少,总是读书人。马老汉像他哥哥、父亲一样,当军人听指挥惯了,年轻时听父亲的,年老了听儿子的,草原上力气第一位,伦理排到第九位。马老汉声带惊慌地鹦鹉学舌了一番,只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向蒙古包后面跑去。这时,马老汉在门口,按着王守仁先前交代的话,喊道:“巴特尔、腾格尔、巴根,贼人去后边了,赶紧从前门出去,快去护住马圈。”说着话,马老汉和王守仁两人在地上跺着脚,原地跑步。然后,就听见脚步声从蒙古包后面向马圈去了。这时候,王守仁果断地拉着马老汉出了蒙古包,马老汉按王守仁的安排,大声喊道:“巴特尔,巴特尔,你从东边过去,腾格尔,腾格尔,你从西边过去,巴根,你们两个,从南边包围上去。”
盗马贼一共四个人,两个鞑靼人,两个汉人,两贼进马圈解缰绳,一个贼人在马圈外接应。正要得手,在蒙古包把门的盗马贼哨兵,跑过去报信:被发现了。紧接着,又听到几个人要三面包围,盗马贼紧急商量对策:虽有刀剑,砍杀起来,一是坏了盗马贼的规矩,二是恐惊动其他人家,一群人操上家伙来围歼自己,只好自认倒霉。听那话,北边没有围追,呼哨一声,顾不上牵人家的马,急急如丧家之犬,一只脚爬上马背,一条腿还搭在地上,就打马急窜。一个汉人还要顺手牵上马老汉家的马,另一个汉人催促道:“牵上自己的马够本了,快跑吧!”王守仁一听到汉语,就故意沉下声音,模仿大人的说话:“你们几个快追上去,别让盗马贼跑了,别让盗马贼跑了。”听这话,准备顺手牵马的汉人丢下缰绳,拍马窜了。几个盗马贼一溜烟地往北窜进了黑夜中。等他们走得远了,马老汉检查马圈,一匹马没少,地上还留下了贼人失落的鞑靼马刀一把。
一场兵不血刃、一老一少智退盗马贼的战斗大获全胜,蒙古包内,两个壮汉还在扯着长音唱鼾歌。
两个人再无睡意,就继续聊天。王守仁疑惑,问道:“这盗马贼为什么还有汉人?”“北边汉人还不少呢。有边境南退后留下来不走的,有在南边不称心的识字先生,来这儿给大小狼主当军师,有抢来的大姑娘小娃娃,有犯了案子逃过来的,多着呢。”“我要回南边去,怎么走呢?”“你要回南边去,往前走,两天路程,有个鞑靼人驿站,南来北往的商队都要经过那儿,遇上往南走,你跟上他们就行了。”“这儿南边的银子能买吃的吗?”“银子到哪儿都是银子。你不用操心这个,鞑靼人都很好客,饿了渴了,见蒙古包只管进,他们吃,你就跟着吃;他们喝,你也跟着喝。你又识字,留下来,早晚也能当个百户老爷。”留下来,王守仁压根就没这么打算。
清晨分别,王守仁掏出随身碎银子,要付食宿费,马老汉说啥也不要,不仅不要,还把盗马贼慌乱中落下的鞑靼砍刀赠送给小老乡,感激地说:“小相公,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分呀!”又让婆娘拿出两只干羊腿,硬塞给王守仁。
巴特尔从马老汉那里听到了王守仁智退盗马贼,保护了自己的马匹和茶叶的事。不感谢有恩之人不是他草原巴特尔的性子,感激之余,他的想法是,我要留下来,这个脑子好使的王守仁也得留下来,这也是给狼主领来一个很有用的军师。可是,对恩人再搞阴谋,也不是草原骏马的脾性。巴特尔不搞阴谋,就劝王守仁说:“小军师,你要留下来,我们狼主,说不定我们大可汗,会请你当军师呢。”“我喝不惯鞑靼人的鲜羊血。”“那就是说你不愿意留在这边?”“这儿没有大米饭。”“我如果强留你呢?”王守仁不知道巴特尔的身份,只听他一路上的口气,就知道他好像要留在草原不回北京了。但现在听到他这多少有些威胁的口气,他心里一惊,马上冷静下来,知道对付莽汉不能莽撞,就装着疑惑地问道:“你想留下来,你家萨日娜怎么办?你是不是不要她了?”这是巴特尔的心病,他只是压在心底,自己劝自己不去想她,稍微一想到萨日娜,就自我劝导:我只是想阿妈了,阿妈离我很近。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婆娘并不像马匹一样,这匹马可以骑,那匹马也可以骑。王守仁见巴特尔张狂的情绪被萨日娜这个名字浇灭了,干脆火上浇油,继续给他浇凉水,王守仁说:“你听说过我们三国时的大英雄吕布吗?”巴特尔自认是个英雄,他马术、摔跤、射箭,样样精通,也正是凭这些能耐才征服了美女萨日娜的心。他问道:“吕布与成吉思汗比,谁厉害?”王守仁没法回答,只好回避过去,继续说道:“关公是三国第一武将,但是在吕布面前,关公兄弟三个打不过一个吕布。”好在巴特尔总算听说过关公,知道关公讲义气,但是他死心眼儿,一直问:“吕布与成吉思汗比,哪个厉害?”“单打独斗,吕布可以打成吉思汗十个,但是成吉思汗狼兵成群,一千个狼兵可以打败吕布。”“啊!我知道了,我服气吕布。”“你知道吗,这个吕布,先投靠干爹丁原,又投靠董卓,再投奔另一个姓王的大官,最后又抱大官曹操的粗腿,结果人们都烦他,嫌他不忠诚,都要杀他,最终被曹操砍了头。你们鞑靼狼主对叛徒一般是砍头呀还是挖心?”巴特尔回忆起过去打仗冲杀时,逃兵一律战场砍头,自己……于是脖子里冷飕飕像灌进了一股寒风,心里冰凉一阵后,他果断地对王守仁说:“小相公,我知道你想回去,请你回去后对我婆娘说,我会按时回北京,让她别瞎担心。”
巴特尔与王守仁恢复了纯洁的友谊,两人走了一天,来到集海子驿站。在驿站附近,巴特尔找了一家鞑靼人家,给了人家一包茶叶,求包食宿三天,好让王守仁体验一下鞑靼人的生活。三天后,在驿站,巴特尔找到一个驮着皮毛去南边互市的商队,给了商队几块茶砖,对王守仁千叮咛万嘱咐。把王守仁托付给商队,巴特尔这才向草原深处继续进发,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往南去的商队,巴不得能得到一个免费的向导,也不敢得罪南边的小爷,更何况,王守仁告诉他们,他同学的父亲是宣府卫指挥使,由他出面,宣府卫指挥使一定会关照商队的。
立志要学 伏波将军
在鞑靼草原的最后一个晚上,王守仁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了自己拜谒伏波将军庙,梦中还赋诗一首:“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诗尚不磨。”王守仁醒来,心中深以为怪,梦中的一座庙宇清晰如画,在庙里,汉朝马援将军的塑像栩栩如生,庙门牌楼额头的题名“伏波庙”三个字熠熠生辉,庙前一根铜柱子上六个大字“铜柱折,交趾灭”,清晰可见。大清早,王守仁就急着问鞑靼商人,附近可有东汉马援将军的庙宇。回答是没有。鞑靼人当然不知道,马援生活的那个时代盘踞大草原的是汉邦的宿敌匈奴。马援将军在西北剿抚作乱的羌兵,在南越征伐反叛的交趾,以战止战,胡萝卜加大棒,恩威并用,给西北和南越边民缔造了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最后实现了坚守疆场、马革裹尸的壮志,因战功被封为伏波将军和新息侯。王守仁知道伏波将军的事,伏波将军平定交趾后,竖立铜柱,在铜柱上刻下六个大字:“铜柱折,交趾灭。”王守仁听爷爷讲,自己祖先性常老爷爷,古稀之年奔赴南越处置苗难,壮志未酬身先死,最后羊革裹尸还乡。伏波将军马革裹尸,自己五世祖性常公羊革裹尸。两位前辈战功有大小,忠烈是一样的。伏波将军胸怀大丈夫之志,花甲之年,还向朝廷请命,要征讨北匈奴,可惜他的这一壮志未能实现。如今,鞑靼人屡屡侵袭大明北部边境,他们和过去的匈奴有什么区别?过去霍去病立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日,我王守仁效仿先贤,立下志向:“灭鞑靼,安边民。”只是,立志时王守仁心里有些矛盾,鞑靼人不全是恶人,像巴特尔,像马巴特,像他寄宿的鞑靼老太太一家,都不是恶人。这怎么办呢?王守仁心里有了好鞑靼人和坏鞑靼人的辨别标准。要灭的是来犯之敌,在草原上该养羊只管养羊,要喝鲜羊血只管尽着性子喝,不侵犯边境的人,他们就是好人,一旦侵犯边境,那就是我要消灭的敌人。打仗是迫不得已,打仗之前,出于睦邻目的,互市贸易,让鞑靼人有茶叶喝,有布衣服穿,有盐巴吃,先之以礼,后之以兵,仁至义尽,再敢肆意犯边骚扰,那就大开杀戒,那就是代天征讨,是定边安民,对,大丈夫,为国为民,立功当立万世功,成名当成万世名,就像伏波将军一样。
回到北京,王守仁面对的自然是状元公的责罚,私自深入草原冒险,既有遭遇战乱的不测之险,又有路遇吃人豺狼的意外之险,王守仁安然承受了责罚,他的收获实在太大。
他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实现志向,成就伟业。
翰林院消息灵通,王守仁在饭桌上听老爹偶尔说到,北京附近的大盗石英和王勇,兴兵滋事,让荒废训练的京城部队无计可施;陕西关中的石和尚和刘千斤,正在围打一座县城,要建立汉中土匪根据地。战功要从打仗中来,当将军就盼着打仗。王守仁热血沸腾,当不了统兵将帅,先给皇上出出主意也行,他就想托老爹捎给皇帝他老人家自己的主意。王华为此大为光火:一、皇帝他老人家大限将至,正在交代后事呢;二、开国皇帝立有校规,刻着校规的石头立在各学校大门口:严禁生员谈论国事;三、皇宫午门前的“信访大鼓”,被武装锦衣卫严密把守,并有便衣拦截上访人员;四、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五、官员的后代,一着不慎,就有坑爹的后果。王守仁忙活了一晚上写下的洋洋洒洒一份《剿抚京畿和关中贼乱方略》,王华看也不看,甩了出去,并告诫他:“人生各个阶段有各个阶段的使命,你学生阶段的任务,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到时候,你自己就可以到金銮殿上,把意见亲手呈递给皇上。”
为了梦想,王守仁一边读书,一边苦练骑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