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序四(1)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或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爱既备录先生之教,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型既远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其不摧靡堕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录成,因复识之于首篇以告同志。门人徐爱序。
见《王文成公全书》本。
施四明曰:
先生之学因议论与朱子有异,遂开人疑信之端,愚以为实无异同也。二先生之言虽殊,卫道之心则一,此非愚之敢以私意窥二贤,而谬为调停之说也,请还质之二先生之言。文成之言曰:“吾说每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心未尝有异。”夫孟子之好辩,专为正人心。文成与晦之心即同矣,又焉用辩,是知先生非辩晦庵,辩惧学晦庵而失其真者也。晦庵之言曰:“吾之学非不求之内而求之外,盖圣人设教,使人默识此心之灵,而端庄静一,以为穷理之本。使人知有众理之妙,而学问思辩,以致尽性之功。巨细相涵,动静交养,无内外精粗之择也,必以为浅近面欲藏形匿影,别为幽深仿佛艰难险阻之论,使学者莽然措心于言语文字之外,则佛氏之诐淫邪遁耳。”是言也,晦庵预为后学虑,又何深且远哉。因二先生之言而推求其故:晦庵当五季之后,虚无寂灭之教盈于天下,患在不穷理也。故宗程氏之学,揭主敬穷理之教,使人知所持循。文成当晦庵之后,辞章训诂之习陷溺人心,患在徒事见闻也,故明陆氏之学,揭知行合一之旨,使人知所返本。二先生卫道之苦心,不得已而为补偏救弊之微权,非文成知内而不外也,晦庵知外而不知内也。尚安得有异同哉。夫道一而已矣,自内观之而不睹不闻,涵天地万物之理,自外观之,而伦物事变一根于身心性命之微。所谓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君子亦惟学问思辩笃行以尽吾之性焉。二先生皆我师也,异同可弗问也。学者不得其心之同,而徒执其言之异,哓哓聚讼,将二先生必有戚然于廊庑者矣。愚暗汶不足以知二先生,敢质之同志,
邦曜识。
刘蕺山曰:
暇日读《阳明先生集》,摘其要语,得三卷。首《语录》,录先生与门弟子论学诸书,存学则也;次《文录》,录先生赠遗杂著,存教法也;又次《传习录》,录诸门弟子所口授于先生之为言学、言教者,存宗旨也。先生之学,始出辞章,继逃佛老,终乃求之六经,而一变至道。世未有善学如先生者也,是谓学则。先生教人吃紧在去人欲而存天理,进之以知行合一之说,其要归于致良知,虽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为转注,凡以使学者截去之,绕寻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谓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说,远遡之精一之传,盖自程朱一线中绝,而后补偏救弊,契圣归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谓宗旨。则后之学先生者,从可知已。不学其所悟而学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阴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顾,又其弊也。说知说行,先后两截,言悟言参,转增学虑,吾不知于先生之道为何如!间尝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时时权实互用,后人不得其解,未免转增离歧乎?宗周因于手抄之余,有可以发明先生之蕴者,僭存一二管窥,以质所疑,既得藉手以就正于有道,庶几有善学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传之久而无弊也,因题之曰“传信录”。崇祯己卯七月既望,后学刘宗周书。
见《阳明传信录》。
孙夏峰曰:
读前圣前贤之书,总借以触发我之性灵,不能触发我性灵,不能强为之喜也。能触发性灵,不能强为不喜也。少壮时与吾友鹿伯顺读诸儒语录有扞格处,取阳明语证之,无不豁然立解,因妄意以闻知之统归之阳明,非优于宋诸大儒,而辞章汨没之后,的扫荡廓清之功,则宋诸大儒之忠臣也,孝子也。即有一二段效忠于前儒者,正其苦心共偕大道。前儒自当引为直谅多闻之友。若因之而开隙生釁,则讳疾忌医,岂不为子路所笑哉。
见《理学宗传跋》。
黄梨洲曰:
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高忠宪云:“薛敬轩、吕泾野语录中,皆无甚透悟。”亦为是也。自姚江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返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然“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复立言之本意。先生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于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乃后之学者测度想象,求见本体,只在知识上立家当,以为良知,则先生何不仍穷理格物之训,先知后行,而必欲自为一说邪?天泉问答:“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今之解者曰:“心体无善无恶是性。由是而发之,为有善有恶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恶之知,由是而有为善去恶之格物。”层层自内而之外,一切皆是粗机,则良知已落后着,非不虑之本然,故邓定宇以为权论也。其实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恶念耳。两句只完得动静二字。他日语薛侃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即此两句也。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知亦只是诚意中之好恶,好必于善,恶必于恶,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虚灵不昧之性体也。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无病,学者错会文致,彼以无善无恶言性者,谓无善无恶斯为至善。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无善之善,无乃断灭性种乎?彼在发用处求良知者,认已发作未发,教人在致知上着力,是指月者不指天上之月而指地上之光,愈求愈远矣。得羲说而存之,而后知先生之无弊也。
见《姚江学案序》。
薛敬轩曰:
将圣贤言语当一场话说,学者之通患。梨洲亦云:“学者贵自得,最忌说破后作光景玩弄。”吾党诚有志于自治之学,但受持此中片言半句,拳拳服膺而不失之,则既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若以之饰口耳四寸之间,则贤于博弈。不龟手之药一也,或以霸,或不免于洴澼絖,此则吾党自择,而梨洲先生宁能助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