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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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地不昭昭 谋国有大道(3)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险蛮荒僻远甚于陇西。流放蜀地,显然是最严厉的处罚了。嬴柱母子非但无话可说,反倒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悔意。毕竟,唐八子一手将嬴辉抚养到十岁,眼见自己亲生儿子虚弱,心下存了好生抚养嬴辉以使儿子将来有个得力帮衬的念想;如今画虎不成反类犬,自己也落了个绝情寡恩的恶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嬴辉被放逐一月之后,秦昭王突然册立长子嬴倬为太子,册封嬴柱为安国君。一时之间,三位年长王子都有了自己的结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则,三年之后,秦昭王又突然册封嬴辉为蜀侯,就地赴任,不需来朝。这一重大变故,嬴柱母子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与赴蜀特使有交谊,还真不知道父王会在何时告知他们。唐八子满腹狐疑,借着太子探视养母的时机询问太子,太子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来,嬴柱母子与太子一起突生疑惧:莫非老秦王准备教嬴辉做储君?果真如此,以嬴辉的顽韧刚猛,一旦君临秦国,嬴柱母子必是永无宁日了。太子原也不满,却因体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头叹息,半晌没有一句话。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乐得你等兄弟一心帮衬。”嬴柱记得很清楚,母亲淡淡说完这句话,丢下他和太子径自走了。从此以后,母亲在任何人面前都只夸赞嬴辉,即或太子有几次探视欲言又止,母亲也照样夸赞不休,说完便走,再没有与太子作过母子谈。

嬴辉做蜀侯一年之后,太子嬴倬出使魏国,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缩,秦国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波澜不惊。秦昭王一番伤痛,为太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下书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举荐太子人选。正在此时,回咸阳奔丧太子的嬴辉却突然秘密上书,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宫拜辞养母,安国君嬴柱也曾为太子饯行,请彻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惊恐不安之时,王室书房吏密报消息:秦昭王怒斥嬴辉“不识时务不读书”,下令其即刻回蜀,无王书不得返国。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听,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对嬴倬、嬴柱两个儿子的孱弱一直耿耿于怀,始终对强悍精明的嬴辉寄予厚望;当初将嬴辉放逐巴蜀,实际上是要保护嬴辉不受宫廷争斗的伤害;这次重臣议举太子,秦昭王密令驷车庶长着意查核嬴辉在蜀之言行政绩,并即时通报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时,嬴辉却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上书纠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个“觊觎储君”的朝议。秦昭王大为光火,将嬴辉赶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

嬴柱母子渡过了险关,从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辉疏远,反倒是借着礼数关节一力修补与嬴辉的亲情,在公开场合更是时时留心维护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国中大臣们渐渐淡忘了王子们之间的龃龉,安国君的贤名也渐渐在朝野流传开来。

三年后,秦国与赵国大争上党,战云密布,长平大战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书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中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在长平大战后与赵国拉锯三年,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以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直到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嬴辉之变的真相。

原来,在长平大战后的三四年里,嬴辉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种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国征战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辉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活泛起来。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辉闻得密报,却找不见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两月,嬴摎依旧没有现身。无奈之下,嬴辉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肉。

驷车庶长告诉嬴柱: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辉贡品很是高兴,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这难得的祭天胙肉。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毒不成?”元老们一阵大笑喧哗:“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便在君臣笑语之时,那支六寸银针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炭,举座无不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肉,便怪叫着夹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无一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说完,嬴柱一声粗长的叹息。

故事说完,已是暮色将至。士仓卸下早已熄火的铁架上的陶罐,向井边两只陶碗中斟满了红亮的汁液,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药,安国君来一碗如何?”嬴柱道:“先生茶果有定数,安敢掠美,但请自便。”士仓道:“怕药味儿么?”嬴柱摆手道:“哪里话来,我吃的药,只怕比先生吃的桥山野果还多。”士仓呵呵笑道:“你药我药,非一药也。你喝下这碗,只日后别向老夫讨要便是。”嬴柱一笑:“如此承情。”端过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咳嗽一声大皱眉头,“苦涩酸甜,还有些许腐草气息,先生喝得下去?”士仓哈哈大笑道:“安国君硬口一个,这便好!”一抹嘴岔了话题,“说说,安国君如何应对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终是摇了摇头:“我已心乱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仓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乱个甚?”

“先生说甚来!”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辉必要返国纠缠,到时还不是诬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谁又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我能平安么?”

“噗”的一声响,士仓喷出了一口药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辉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经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国君还兀自神道道将心悬在半空,好笑也!”

“嬴辉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极是整洁的嬴柱顾不得喷洒一身的药茶,急得有些口吃起来。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辉要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书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辉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安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对这番大礼士仓视若不见,只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两家学问了。”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们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仓哈哈大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之难题,老夫便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咳嗽一声笑容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在庭院中激荡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盯住了嬴柱。嬴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还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将井台石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的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是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寻觅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然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的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城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便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方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这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教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进了茅屋。嬴傒连忙扶起父亲跟了进去,自己石桩一般守在了茅屋门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父子方才离开了茅屋庭院。

注释

[1]给事中,战国时秦国执掌王宫内事的官员,通常由宦官担任,大体相当内侍总管。

[2]胙肉,祭祀天地宗庙时的牺牲(猪牛羊)肉。古礼:牺牲正肉祭祀后分食,可得天地祖先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