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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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地不昭昭 谋国有大道(2)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摇了出来道:“老夫将闲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族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治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不该问你么?”说着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的铜铆,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2]。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当是辉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一股浓烈的烟熏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道:“巴蜀地原有熏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熏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辉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嘘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辉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辉弟。”

“好,你且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若漫漫长夜。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大险。今日之事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一身冷汗。

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涨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大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声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向他说了君父今日进宫,问他有何高见?这老头儿只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阵默然,猛然转身一挥手:“走,去见先生。”

进得小跨院,老井台上一张草席,旁边一炉明火幽幽包着吊在铁支架上的陶罐,院中弥漫出一片清新的异香。一双黑瘦长腿大叉着半卧半坐在草席旁的井台石上,却不见人头。嬴傒噫的一声,正要冲上去看个究竟,嬴柱摆摆手笑道:“先生,煮茶么?”话音落点,一颗散披长发的头颅悠然从井口探出,转身坐正一个深深的吐纳,落气之后方才笑道:“桥山药茶,须接地气饮之。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没有想到。”嬴柱眉头一皱:“先生之法,颇具方士术气,不敢苟同。”士仓呵呵笑道:“惠王之后,秦国对方士深恶痛绝,原是不错。然则以养生论之,方士之术亦非全无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划一二,却与正道无关,安国君毋得忌惮也。”嬴柱见落拓不羁的士仓说得认真,连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浅陋无知,先生见谅。”士仓一指井台草席道:“安国君坐了说话。只怕你这难题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观火,肘腋之患果然无差。”席地而坐,嬴柱将今日进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忧心忡忡道,“不瞒先生,嬴柱虽侥幸躲得一劫,前路却无以应对也。”士仓一直静静地听着,黑脸枯树皮一般板着,此时却突兀一问:“君与蜀侯之纠结,能否实情见告?”嬴柱叹息一声道:“此事龌龊也!不敢相瞒先生。”想着说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段宫廷秘事——

太子嬴柱与蜀侯嬴辉的恩怨纠葛,可谓纷杂交错。秦昭王先后有九女,名位分别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传统,王女比爵食禄,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禄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两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战国之世,大国君主动辄“畜女”数千,墨子孟子一班大家无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君主实在是简约了许多,“畜女”大体只在十人上下,大体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诸侯九女”的古老传统。

周礼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与庶民同礼。然自春秋以降,婚礼已经在各诸侯国大大松动。为了增加人口,各邦国纷纷降低嫁娶年龄以奖励生育。越王勾践以民少为患,严令国中男子必于二十岁之前娶妻,女子十七岁出嫁,否则治父母以重罪。在这数百年的松动中,诸多新的早婚礼法逐渐形成,其中最显眼的一则,是国君可十五岁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从燕国回来即位时,恰恰是十五岁,宣太后为他娶了一个楚国王族的十四岁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国王族女子,这位十四岁少女理所当然地成了秦王正妻,宫中称为芈后。两年后,这位芈后生下了秦昭王的第一个王子,自己却因大血崩而死了。二十岁时,秦昭王加冠大礼,宣太后一次为秦昭王册封了四个嫔妃,品级却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个王妃生下了两子四女。一个儿子是嬴柱,另一个儿子便是嬴辉。嬴柱的生母是唐国后裔,品级是八子,被宫中称为唐八子。嬴辉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级是少使,被宫中称为王少使。由于没有王后,三个王子由品级最高的唐八子执抚养职责,都在唐八子的泾苑吃住读书,嬉戏习武,相处得很是快乐。

倏忽十余年,秦昭王又先后增立了四个王妃,陆续生下了十个王子、六个公主。此时宣太后已死,秦昭王亲政,重行排定嫔妃品级:王后空位,以示对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递进,嬴柱生母做了夫人,其余三女分别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刚刚做了半年八子,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逝,开始了嬴柱与嬴辉之间的龃龉纠葛。

在三个年长王子中,原本各有心病,越是长大,心病越重。长子嬴倬与次子嬴柱都是体弱身虚,从小经不起摔打,连秦国王子人人必需的练武都不堪重负,军旅磨炼更谈不上了。三子嬴辉精壮敏捷,醉心剑戈搏击,十三岁入蒙骜军中历练,十分得秦昭王钟爱。然则,嬴辉生性恶学,见读书便喊头疼。管教严厉的唐八子多次责打嬴辉,有次竟连竹尺也打劈了。两手鲜血的嬴辉逃出泾苑,对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领着儿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诉。秦昭王无可奈何,破例允准王少使执嬴辉教习职责。虽说两家由此生疏冷漠,毕竟无甚深仇大恨,还算相安无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内战场的嬴辉连夜回到咸阳晋见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谋害致死,理由是,为生母诊病的太医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顿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来查去一个月,始终都是子虚乌有。可嬴辉依然咬定唐八子不松口,私下扬言要为生母手刃仇人。隐忍一月的嬴柱母子闻讯大怒。唐八子不见秦昭王,径直闯进廷尉府状告王子诬陷养母,忤逆难容,罪在不赦。嬴柱请见国尉,举发嬴辉因私逃军,请以军法治其罪。

如此一来,王室家丑举朝皆知,自然也演变成了一桩国事。秦昭王恼则恼矣,对这诉诸国法军法的嬴柱母子却也实在无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彻查。三月之后,廷尉府会同太医令联名具奏:王八子(死后追认品级)为寒热瘟病致死,诊治太医药方药物煎药器皿,均查证无疑,当依法处嬴辉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厉声下令:“嬴辉流蜀!三年不得返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