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些日子里,当人民阵线的最后几艘救生艇沉没的时候,我被捕了。我被捕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奇特之处,说起来甚至是有点好笑的。但因为被关在那儿,而不是在街上,或者某个咖啡店,抑或待在房间里不愿起床(这是最有可能的),让我有幸目睹了卡洛斯·维德尔的首场诗歌表演,尽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谁是卡洛斯·维德尔,对加门迪亚姐妹已经遭遇的命运也一无所知。
那是一个傍晚——维德尔喜欢黄昏,我和其他一些被捕的,大约六十个人,在位于康塞普西翁郊外的拉培尼亚体育中心打发无聊的时光(这地方已经快到塔尔卡瓦诺了)。大家在院子里下国际象棋,或者只是随便闲聊。
半小时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开始向东扯出一些云彩;这些形状像别针和香烟的云彩刚开始还是灰白色的,然后它们继续向海岸飘来,一直来到城市上空,变成了粉红色。最后,当它们抵达河流上方时已经变成了鲜艳明亮的朱砂色。
在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是唯一在观望天空的囚徒。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只有十九岁吧。
慢慢地,在云层间出现了一架飞机。刚开始它只不过是一个不比苍蝇大多少的小黑点。我猜它是附近空军基地的,沿海岸巡航后正要返回。渐渐地,像在空中滑翔一般,它轻轻松松地飞临了城市上空,在飘浮于高空的圆柱状云朵和被风撕扯着几乎贴上屋顶的别针形状的云朵之间忽隐忽现。
飞机给人一种飞得和云一样慢的感觉,但很快我就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视觉效应。当飞机掠过拉培尼亚体育中心上空时,发出巨大的如同一台破洗衣机一样的轰鸣声。从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驾驶员的身影,有一瞬间我相信看到了他冲我们招手并说了句再见。然后机头抬起,飞机冲上高空,在康塞普西翁市中心上空盘旋。
在那儿,在那个高度,飞机开始在天空写一首诗。开始我还以为飞行员疯了,这也不奇怪:在那些日子里发疯的并不少见。我想飞机是因为绝望才失去理智地在空中翻滚的,一会儿它就会撞到城里某栋建筑物或坠落到广场上。但随后,就像是自己冒出来的一样,天上出现了一些字,用灰黑的烟雾在粉蓝色天幕上完美绘就、令正在观看的人目瞪口呆的字。太初……上帝创造……天地,我读着这些字,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我觉得——我希望——这是一个广告宣传。我自个儿笑了一下。正在这时,飞机朝西方,即我们所在的方向飞了回来,然后又开始翻转,最后盘旋而去。这次留下的句子更长,一直延伸到城市南边的郊区:大地混沌……还没有成形……深渊一片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有那么一刻飞机好像就要消失在天边,朝着沿海山脉或者是安第斯山脉的方向飞去,朝着南方,朝着森林的方向飞去。但它最终还是回来了。
那时候拉培尼亚体育中心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仰望天空。
一个囚犯,一个叫诺韦尔托的、快要疯了的囚犯(至少这是另一个被关押的人,一位社会党的精神病专家的诊断,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名专家在身体和精神完全正常的情况下被枪毙了),企图爬上隔在男囚和女囚的院子之间的栅栏,他大声喊这是一架梅塞施米特109,一架德国空军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1940年最好的战斗机。我看着他,看着他和其他所有的囚犯,感觉一切都沉浸于一种透明的灰色中,就好像拉培尼亚体育中心正消失在时间长河中一样。
在体育馆门口——我们晚上躺在那儿睡觉——两个看守早已停止交谈,正仰望着天空。所有的囚犯都站着,仰望着天空,忘了棋局,忘了计算可能还剩下的日子,忘了刚才的密谈。疯子诺韦尔托像只猴子一样扒着栅栏,不停地笑着,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又回到了地球,那些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人,他说,他们错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轮到我们,我们智利人,多么幸运的民族啊,去迎接它,欢迎它了,他说着说着口水——一溜洁白的口水,与周围灰暗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洁白口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弄湿了他的衬衫领子,最后在他的胸口形成一大摊的湿迹。
飞机侧向一翼,掉头向康塞普西翁市中心飞去。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现,我艰难地读着,也可能压根就是猜的、想象的或幻想的。在栅栏的另一边,女囚们手搭凉棚,带着一种令人感到心情沉重的平静,也在专注地看着飞机的各种举动。有那么一刻我想如果诺韦尔托想要逃走的话没人会阻止他。除了他,所有人,无论囚犯还是看守,都面朝天空,一动不动。在那以前我还从没见到过如此浓重的哀伤(或者我只是在那一刻这样认为;现在我觉得童年的某些清晨要比1973年那个迷失的黄昏更加令人感到哀伤)。
飞机又重新掠过我们的头顶。在海上画了一个圆圈,爬升,然后回到了康塞普西翁。多牛的飞行员,诺韦尔托嘟囔着,加兰德或鲁迪·拉德勒本人也没法干得更漂亮了,汉娜·赖奇也做不到,安东·沃尔格也做不到,卡尔·海因茨·施瓦策也做不到,塔尔卡的布莱梅之狼也做不到,库利科的斯图加特的碎骨也做不到,即使汉斯·马赛重生也做不到更漂亮了。之后,诺韦尔托看着我,冲我挤了挤眼睛。他的脸红通通的。
在康塞普西翁的天空留下了如下的字句:上帝看到……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最后的字母消失在东边那些飘到比奥比奥上空的针形云彩里。某一刻,飞机垂直爬升,逐渐飞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天空中。就像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或一场梦魇。伙计,它写了什么,我听到一个来自洛塔的矿工问道。在拉培尼亚体育中心一半的囚犯(男女都有)都是洛塔的。不知道,有人回答,但似乎挺重要的。另一个声音答道:蠢话,但他的语气中透着害怕与惊奇。体育馆门口的武装守卫增加了,现在是六个人,都在互相窃窃私语着。诺韦尔托站在我前面,双手钩在栅栏上,两只脚搓来搓去,好像要在地上碾出一个坑,他小声嘟囔:这要么是闪电战复兴,要么是我彻底疯了。你安静点,我说。我没法更安静了,我正飘浮在云端呢,他说。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真的安静了下来。
这时,随着一声奇怪的咯吱声——就像有人压扁了一只巨大的昆虫或是一块很小的饼干——飞机又出现了。它再次从海上飞了过来。我看见脏兮兮的袖子下很多只手高举着指向它,我听到了叫喊声,但也可能只是空气而已。事实上,没人敢说话。诺韦尔托用力闭了下眼睛,然后又睁开,睁得大大的。我的主啊,他说,我在天的父,原谅我们兄弟姐妹的罪,原谅我们的罪。我们只是智利人,主啊,他说,我们是清白的,清白的。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无丝毫的颤抖。毫无疑问,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有的人笑了起来。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我回过身,用目光寻找说话的人。囚犯和看守的脸就像嵌在命运的轮盘上,旋转着,苍白而憔悴。诺韦尔托的脸却被固定在了轮盘的中央。这是一张正在沉入地下的可爱的脸庞,一个时而跳动几下的身影,就像一个参加弥赛亚——很久以前就已被预言的弥赛亚——的降生的倒霉预言家。飞机呼啸着从我们头顶飞过。诺韦尔托抱紧双臂,一副快要冻死了的样子。
我看到了飞行员。这次他没有打招呼,像一座石雕一样关在驾驶舱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很快就要覆盖一切,云彩不再是粉红色的,而是黑色的,夹杂着缕缕红丝。飞机飞到康塞普西翁上空时,那对称的机身看上去很像罗尔沙赫氏墨迹测验里的一团墨。
这次它只写了一个词,比以前的字都要大,我估计那字恰巧位于城市的正中心:学习。随后飞机好像摇摆了一下,就开始下降,机头朝下往某个建筑物的屋顶平台坠落了下来,就像是飞行员已经把发动机熄了火,为他所指的“学习”,或是要求我们的“学习”做出第一个范例。但很快,当最后一个字母在夜幕和晚风中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飞机停止下坠。然后它就消失了。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栅栏的另一侧,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诺韦尔托面色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和两个年轻犯人聊着天。我觉得那两个犯人是在向他咨询。我的上帝,他们向一个疯子咨询。我听到在背后有一些听不懂的议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过。两个教授在谈论一个教堂的宣传活动。哪个教堂的?我问他们。还能是哪个教堂,他们说,然后转身走了。他们不喜欢我。接着守卫清醒了,把我们赶到院子里进行最后的人数清点。在女囚们的院子里也传来集合的哨声。你喜欢吗?诺韦尔托问我。我耸了耸肩说,我只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注意到那是一架梅塞施米特了吗?如果你说是,我就信,我说。那是一架梅塞施米特飞机,诺韦尔托说,我相信它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拍了拍他的背对他说肯定是这样的。队伍开始动起来,我们回到了体育馆。他写的是拉丁文,诺韦尔托说。对,我说,但我一点儿都不懂。我懂,诺韦尔托说,我几年排印师傅不是白当的,他说的是世界的起源、意志、光和暗。LUX是光,TENEBRAE是暗,FIAT是形成,要有光,明白吗?我听着菲亚特(FIAT)像是一个意大利的汽车牌子,我说。不是这样的,老兄。另外,在最后,他还祝我们大家好运呢。你这样想的?我说。是的,祝所有人,没有例外。一个诗人,我说。对,一个有教养的人,诺韦尔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