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商家的侍婢
上门商家做侍女,
欲海难填心如焚。
佯装不谙世间事,
暗与老爷偷寻欢。
往年的伏天只有十八日,今年却多了一日,足足有十九天。按照老话说,这种年头通常烈日当空、暑热难耐。果不其然,大家都叫苦不迭,问世上有无没有夏天的地方,或是不出汗的土地。话说就在这时候,锣鼓齐鸣,街上迎面走来一列送葬的队伍。仔细一看,发现紧贴在轿子旁送葬的亲朋好友并非一脸悲戚之相,就连本该走在第一个的孝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总也瞧不见人影。再说街坊乡亲的,也只是按照规矩穿上送葬的礼服,漫不经心地将佛珠拿在手里,嘴里却在同旁人商量自己该如何追回赊账,或是聊秋叶山镇守三尺坊大天狗的故事。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年轻人,他们一路走一路畅谈游山玩水之乐,或是相互介绍常去的饭馆的特色菜品。说着说着,还尽情地讨论起葬礼结束后直接去逛窑子还是看戏。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贫民百姓,大多只能靠租借房屋而生,他们有的上身穿一件冬天穿的、带里子的坎肩,下身却着麻布裙裤;有的脚上一本正经地套了一双白色棉布袜,却没有佩戴短刀[59];而有的打扮更为奇特,在手工织就的格纹单衣上却穿了一件夹袄棉衣。这些人不是在高声议论鲸鱼油灯[60]是明是暗,就是猜测画在团扇上的画儿到底有何寓意,反正没有一点替人送葬的悲伤之色。虽然这种场景在各地并不罕见,但若在近旁细观,未免觉得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这些送殡的人大都与死者生前熟识,多是御幸町大街誓愿寺附近的居民。死者则是那条大街西头的一家名叫“橘屋”的商铺老板。据说他家夫人是个当世不多见的美女,有很多人为了一睹其姿容,竟假装要买并不需要的糊窗纸而专程跑到人家店里,好不可笑。祗园甚太[61]曾这么说过:“老婆是要陪伴终生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面对面地相处,不讨个容貌美丽的可怎么办?”此话不假,但毕竟是媒人的说辞。若从男人的角度来说,自己的妻子过于貌美,还是会心存芥蒂的。如果只是为了看家护院,便用不着煞费苦心地挑选脸蛋的美丑。其实,无论美景还是美色,看习惯了,久而久之都会厌倦。这个道理只要有过亲身体验,大体都会明白。
一年,我去了松岛。看到从没见过的奇观异景,最开始我高兴得连连拍手叫好,心想真该让那些歌人和诗人来此地看看。然每日朝夕看来看去,竟觉那数不胜数的小岛充满了海腥气,敲击末松山的波涛喧闹沸腾,扰人清梦。盐灶的樱花开了懒得去观赏,金华山的晓晴雪景也因睡懒觉而错过。至于长根、雄岛的黄昏月夜也不再觉得稀奇。最后,我竟百无聊赖地从滩头捡来些黑白石子,跟小孩子忘情地玩起了“十六指”的游戏。
又如,平素里在难波[62]住惯了的人,偶尔来到京城,看到传说中的东山,必觉美不胜收。同样,京城的人看见平常难得一见的大海,也会感到激动不已。凡事如此,只有偶尔相见,才觉新奇有趣。这与身为人妻是一个道理,初来乍到丈夫身边,尚且注意修饰边幅倒还好些,等到后来不拘形迹了,三下五除二便将头发胡乱盘在头上,衣着袒胸敞怀,露出腹侧的黑痣,走路也没有一点女人家的样子,叫人看出左腿比右腿略长的缺陷,简直一无是处。更别说有了孩子,就更叫人讨厌了。所以想来想去,这个世上最不该有的怕是老婆吧。但柴米油盐过日子,没了她又不行。
有一次我到吉野的深山,那里没有艳花青草,除了能看见一些从熊野到大峰山修行的修验道者之外,一路上没碰到半个人影。抬头仰望险峻的山崖,只见悬崖边上有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此处除了白天可听到风吹树梢的山风,夜里能看见松柏枝点的火把外,毫无任何乐趣可言。不解的我问房屋主人:“大千世界如此广阔,为何你不住在京都,却要隐居在这样的偏僻之所?”乡人笑着向我阐明:“跟自家黄脸婆在一起,也就忘记了清幽寂寞。”细想之下,果然如此。看来世上唯独男女之间的关系,才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我不过一介女人,终究难当独居生活的寡淡乏味,便关掉了教孩子们学习的私塾,来到一家叫“大文字屋”的绸缎庄当了老板的侍女。以前,都喜欢要十二三岁,最多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做侍女。可最近几年,趁着光景好了手里有了闲钱,不少人家更愿意用十八九岁乃至二十四五的姑娘,这些人既可以铺床叠被,又可陪伴轿子左右同行,看上去也显得有做派。我虽然打心眼里一百个看不上中规中矩地系在背后的腰带,却还是遵照做下人的礼仪,换上了朴素的棉布衣服,黄中带蓝的布料上染有不大不小的“之”字花纹,剪裁贴身合体。头发梳成扁平的中岛田髻,用细绳扎上,装得好像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稚嫩少女。我还傻里傻气地问家中上年纪的女管家:“雪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从天上落下来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却还问这种小孩子家的问题。准是被父母宠大的。”从那以后,她便消除了对我的戒心,什么事都放心地叫我包办。被人家摸了手我羞得面红耳赤,人家碰到我的衣袖也吓得我大惊失色,听到人家拿我开玩笑便故意扯起嗓子大喊大叫。于是,大家都不再叫我的本名,而给我起了个诨名,唤作“树上的野猴子”,暗喻我虽然清秀娟媚,却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
世人多愚蠢,我不禁在内心暗笑他们居然把一个打掉过八个孩子的女人当成不晓人世的处子,自己都觉得羞愧。我在主人身旁贴身伺候,老爷和夫人每晚的嬉戏打闹都听得清清楚楚。老爷性情顽劣,行为无所顾忌,动作粗野,常震得枕边屏风和隔扇拉门摇摆欲裂。我被撩拨得如坠情天欲海,便假借解手起身走到厨房,可惜连一个男人的人影都看不到。好容易发现厨房旁边泥土地的角落躺着一个老头。此人常年在此帮工,今夜值班,故而蜷缩着睡在这里。我横下心一想,就是他了,至少也能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于是用脚使劲地踩住了他的肋骨。“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明明点着灯,你怎么不看路呢,尽给老人家找麻烦。”“人家是不小心一脚踩上去的,还请老人家原谅,就随便您怎么发落吧,反正罪魁祸首是这条腿。”说着,我便把腿探进了老头的怀里。谁知他身子赶紧一缩,连忙喊道:“南无观世音菩萨,快来救此一难。”[63]见他丝毫没有动心的样子,我心想今夜恐怕难成一夜之欢,便恨恨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后郁郁寡欢地回到房间,焦躁不安地好容易熬到天明。
总算到了翌日的黎明,微白的天空中尚存几点寒星。老爷早早地起床了,说今天是亲鸾上人[64]的忌日,要举行名叫“报恩讲”的法会,命我把佛坛打扫干净。夫人大概是昨夜寻欢劳累了,还赖在枕头上不肯起来。身强力壮的老爷把冰块砸烂了,就着淌出来的冰水洗了一把脸,单披了一件无袖的长坎肩走出房来。“佛前的供品还没准备好吗?”他催促道,手里拿着莲如上人的《御文章》[65]。“这个御文章把爱恋情欲的种种都写上了吗?”我凑上前去问道。老爷怕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住了,半晌没有回答。我趁机笑脸盈盈地说道:“现在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下人们都还没起来呢。”说着,我便开始胡乱地宽衣解带,面露欲火焚身之风情。至此,老爷再也耐不住了,也不顾还穿着坎肩,便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动作狂野如兽,状如鹤龟的烛台被掀翻在地,就连供在佛坛上的佛像差点都被震塌下来。翻云覆雨之间,哪里还记得拜佛一事。就这样,我隔三岔五地和老爷苟合同衾,逐渐将他驯服得顺顺帖帖。开始还偷偷地避人眼目,后来越发骄纵起来,对夫人的吩咐竟也不理不睬,甚至还唆使老爷同她离婚。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野心竟然膨胀到令人发指。
我曾经托某个久居深山的修行僧替我诅咒夫人早早死去,谁知并不奏效。气急败坏的我便把牙齿染黑,口叼细竹做成的牙签,亲自赌咒发誓[66],谁知不但没有作用,自己反倒自食其果遭到了报应。得意忘形的我不知不觉说漏了嘴,竟把一开始假装清纯骗取好感的无耻行为不加保留地全抖搂了出来。我和老爷的丑行终于东窗事发,我以前的种种艳闻故事全都被人揭露出来。人啊,活在世上最应当谨言慎行的,便是男女之事了。
打那以后,我便疯了。今天刚在五条桥头徘徊,明日便出现在紫野附近,犹如在梦中一般精神恍惚地乱唱:“真想要个男人,真想要个男人。”将谣曲中小町的发疯场景[67]重现街头。人们纷纷议论:“她肯定是为情所困才落得今日下场,看吧,多情的侍女终究是这个结局。”
骤然寒风四起,将自己手里拿的团扇吹得呼呼作响。我这才恍然中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高耸入云的杉树包围,竟赤身裸体地来到伏见稻荷大社的鸟居前。我终于清醒了,邪念顿时跑得无影无踪,自觉背后咒人甚是羞耻,然追悔莫及,徒伤悲,只得默默回到家中。
世上数女人最变幻莫测,活在此怎叫人不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