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代笔的女师
鸿雁传情女代笔,
暗生情愫恋公子。
郎亦有意共缠绵,
精气耗尽叹薄命。
“承蒙馈赠花菖蒲,有幸观赏娇美花姿,不胜欣喜……”这是书信开篇常见的客套话。话说京都有一种人,叫“女祐笔”。这些人早年在宫廷侍奉贵族,熟知上流阶层的各种礼仪做法。出宫后大多开设私塾,以教授宫廷礼仪为生。世人多将女儿送去学习。
过去我也在高官贵禄的家里伺候过,便也开了个专教女孩的私塾。我同时在那里日常起居,生活总算安顿下来,因此喜不自胜。我在门柱上贴了一张白纸,上书“女笔指南”,收拾出一个整洁干净的小房间作授课之用,并雇了一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女孩当打杂的丫鬟。人家将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托付于我,我自觉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马虎。我每天亲自书写大量毛笔字以作示范,同时向她们灌输女人应知的德行规矩。至于从前沉迷其中的男欢女爱,我如今提不起半点兴致,简直像脱胎换骨地换了个人似的。后来,一个正爱得如火如荼的男人找上门来,求我代笔为其写情书。这是我过去做妓女时最擅长的本事了,因为常年与各色男人周旋,所以熟知比翼连理的爱恋之心到底源自何处。我欲擒故纵,设法让对方看到这封信后芳心大乱,才正中下怀。我对恋爱的要诀了如指掌,也能猜透那些稚气未脱的女儿家心里顾忌什么,所以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便对方是精于世道的聪明女人,我也自有一套说辞,反正各种女人我都应付得轻松自如。
世上再没有比鸿雁传情更能表达心意的方法了。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也能传递思恋之情。即便长篇累牍地写了很多文字,若只是冠冕堂皇的虚情假话,读上两句自然便能看出端倪,从此将情书扔在一旁,不再理会。只要是诚心诚意的肺腑之言,肯定会不经意间引起共鸣,仿佛正与来信人当面互诉衷肠一般,想象不禁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
我以前当妓女的时候,不计其数的客人中,独有一人我最为中意。与他相会之时,我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妓女身份,讲话从不避讳,常毫无保留地道出心底的肺腑之言。对方没有辜负我的一片痴情,也喜欢上了我,但最终落得劳燕分飞。可能是他放纵无度,后来没钱了或家人不再让他来寻我同欢了吧。我虽然满腔悲切,但还是每天送去一封情深意切的亲笔信。那孤苦伶仃的男人见字如面,反复捧读若干遍,甚至睡觉时也将我写给他的情书揣在形单影只的身上,以慰藉独处的寂寞。睡眼惺忪中,他竟瞧见这封信幻化成我的姿容坠入梦中,以至呓语连连,吓坏了同室之人。后来,此人可能是继承了家业的缘故吧,不再受人束缚,又像以前那样常常来看我,并将这些故事一一说给我听。没想到,他竟然分毫不差地体会到了我的思念之情。这也不难理解,写信的时候,如果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写下缠绵悱恻的体己话,对方是不会感受不到你的一片苦心的。
既然别人专程找上门来托我代笔,我必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以求收信的即便是与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读完之后也会被我的用心良苦所打动,所以遣词造句颇为讲究,下了很多功夫。但时间久了,我自己也被文面章句上的满腔热情搅得春心乱动,竟不知不觉恋上了求我写信的那个男人。一次,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与他共进温柔乡,写了几笔之后装出一副若有所思之状,随后将满肚子的思恋一股脑全都明明白白告诉了对方。“这位女子折磨得您百般烦恼,却从来冷酷无情,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您与其像现在这样悲伤地深陷其中,不如移情于我一试何妨?我只是开诚布公地向您坦白了我的心迹。先不论您对我的样貌如何评判,但我的长处就是品性温和,只要您也有意,眼下就能遂了心愿。”男人听了先是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许是考虑到,虽然不知眼前这位代笔女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若想早日尝到情爱的真谛,这或许是最便捷的一条路了吧。又见我头发卷曲,双脚拇趾外翻,樱桃小口红艳艳,所以半晌后终于开口:“说实话,即便是我主动追求的,如果需要耗费金钱,我也是不会继续这段恋情的。更不要说你说的这种情况了,我是连一根腰带也不会给你的。别到时候两人混得时间长了,你就厚着脸皮问我有没有常光顾的绸缎庄,想让我买衣服送你。记住,我是连一匹绸缎也不会给你的,丑话最好说在前面,免得将来扯不清理还乱。”
我寄情于他,他居然说出让人如此寒心的话来,真是可恨之极。“偌大个京城,还愁找不到一个男人?您说话也别这么绝情,将来我肯定能找到两情相悦的好男人。”就在我准备发泄内心不满之时,屋里的油灯突然熄灭了。原来,当时正值梅雨季节,几只野麻雀为了躲雨从窗户飞进了房间,不小心扑灭了灯火。借着漆黑的夜色,这个男子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抚摸着我柔然轻盈的细腰,满口喘着粗气说:“让你活到一百岁。”[58]“小伙子,这话简直让人贻笑大方了。你又不知道自己的命数,敢保证自己能活到九十九吗?你刚才的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现在的话又甚是可笑。告诉你吧,用不了一年,我就让你手拄拐杖,如行尸走肉般生不如死。”就这样,我与他没日没夜地沉浸在缱绻风流的情爱中。男人的身体日渐衰弱,我就做泥鳅汤给他喝,让他吃鸡蛋和山药滋阳补精。果然不出所料,这个人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第二年四月,到了脱下棉衣换上单衣的时候,他竟还需穿上好几层棉袄取暖。连换几位医生都束手无策,说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胡子拉碴,指甲长了也不修理。即便把手放在他的耳朵上跟他说,哪儿又来了个翩翩少女,他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摇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