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魔鬼(3)
我会再来一次,杜恩心想。成型的模式在他心底铺展开来。宇宙革命的种子早已撒播,帝国已经腐败到骨子里,只靠森卡带来的虚假希望勉强维系着一切。于是,杜恩只需要将革命拖延到他准备充分的那一刻,推迟到一切同时爆发,推迟到革命不仅会推翻政府,还会毁灭一切,甚至割断连接一个个星球的纽带的时候。星际旅行必须被一起终结,否则所有努力都毫无意义。
命运对杜恩的计划一直青睐有加。他偶尔会觉得,即便没有他的所作所为,这个世界也会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滑落。这就是操纵世界带来的微小不完美:你没法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许,我并没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变化;可又或许,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一步步地腐蚀休眠室。纵容通过森卡进行暗杀和操纵;允许金钱和权力染指休眠等级;坐视记忆泡沫被篡改甚至毁坏;让权贵们觉得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休眠室。当丑闻最终被踢爆时,愤恨将会喷涌,民众将会爆发,就连休眠药的使用者也会起身反抗休眠室。到时候,休眠药将被彻底废除,即便在星际航行中也不再使用,连合法使用都将不被容忍。
我能做到,杜恩满意地说。
但他是个有良知的人,即便是按照他自己的标准。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他去看望赫尔曼·纽伯。那个人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无故被毁,受到了严重打击。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纽伯问。他看起来老态龙钟,或者说终于疲倦不堪了。
“没有。”艾伯纳说。
“你打赌意大利覆灭,赢了很多钱?”
“我没下任何赌注。”下注能赢的钱他根本看不上。
“既然没好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不想伤害你。”
“那你觉得你是在干什么,老兄?”
“我知道会伤害你,赫尔曼·纽伯,可那绝非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终结完美。”艾伯纳说。
“为什么?我的意大利哪里招惹了你,让你那么恨它?究竟是怎样的低级趣味,让你那么喜欢毁灭完美?”
“我并不指望你的理解。”艾伯纳说,“如果你能拿下主导权,这场游戏就将结束,游戏中的帝国将陷入停滞——另一种状态的灭亡。我不反对你所创造的美丽事物,只是反对那个美丽的事物永远停滞。”
“那么说,你热爱死亡?”
“正相反,我只爱生命。可生命只有在能够死亡的前提下得到延续。”
“你是个魔鬼。”
杜恩默认了。我是来自冥府的魔鬼。我是撼动大地的波塞冬。我是横行于星球地心的蠕虫。
拉瑞德哭醒了,詹森拍拍他的肩膀。“那个梦,很糟糕吧?”他小声说。
过了好一阵子,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首星那颗塑料星球上,而是在用倾斜的框架搭建成的森林小屋里。詹森探过身来,光线从蒙着羊皮的门的边缘漏进来,屋里很昏暗,也很暖和。拉瑞德立即发现夜里下雪了,小屋四周盖上了厚厚一层雪,使他们身体散发的热气不流失。枝条框架已经出现深深的凹陷,很快就会垮塌,已经不适合做来年重建小屋的基础。眼前的险情驱散了拉瑞德的梦境,或者是至少暂时将其压制住,让他不再悲伤。
到了那天上午稍晚的时候,拉瑞德向詹森提到了那个梦。已经下雪了,干起活来又冷又费力,拉瑞德现在需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帮手,他让詹森操持爪形工具,他一剥掉树皮,就去伺候下一棵树,让詹森沿着雪中的足迹去找他。最后,当他们来到悬崖边时,才有时间聊两句。
“非爬不可吗?”詹森看着白雪覆盖的崖壁问。
“飞过去也成。”拉瑞德说,“倒是有条近路,可雪天走太危险,就是顺着倾斜的裂缝爬上去。”
“我年纪大了,”詹森说,“可不敢担保能爬得上去。”
“你能行。”拉瑞德说,“因为别无选择。你不知道回去的路,而我一定会爬。”
“你真好,这么关心我。”詹森说,“要是我掉下去,你是会爬下来帮我,还是把我丢给狼群?”
“当然是爬下去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的怒火爆发了,“要是你再让我梦见那种情形,我就杀了你。”
詹森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当然清楚拉瑞德的感受,但为什么会惊讶?
“我原以为,做了那个梦,你就能理解杜恩的意愿。”詹森道。
“了解他?他是魔鬼!是他送来了痛苦降临日!他一发现哪个世界既平和又美丽,就会毁掉它!”
“他和痛苦降临日没半点关系,拉瑞德,他早就死了。”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
“对。”
“他还会到这里幸灾乐祸一番,看看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我们受了多少苦。就像他对待纽伯一样!”
“对。”
跟着,他又想到一件事,比他第一次领悟还要恐怖。“他可能到这里来,就像你和贾斯蒂丝一样?”
詹森什么都没说。
拉瑞德站起来,跑到悬崖边,沿着裂缝开始向上爬。顺着裂缝爬并不安全,甚至很危险,可这是唯一的近路。以往只有在岩壁是干的,他又光着脚时,他才选择爬裂缝。
“不要,拉瑞德,”詹森说,“那样爬太危险!”
拉瑞德没有回答,爬得更快了。他费很大劲才能找到抓握点,双脚直打滑,爬得越高越危险。可拉瑞德不在乎。
“拉瑞德,我能从你的记忆里找出安全攀爬路线,你这样冒险伤害不了我,只能伤害你自己。”
拉瑞德停下,紧紧贴在岩壁之上。“一个好人会主动伤害的,也只有自己!”
于是,詹森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他也没有选择那条安全路线,一点点地跟在拉瑞德后面,爬到了悬崖最危险的那部分。
拉瑞德没有罢手,也没法罢手了:往下爬远比往上爬危险得多。于是,他继续努力攀爬,只是速度放慢了许多,愈发小心了;他尽力拂去每一个抓握点和立足点上的雪,尽量为詹森扫清道路,以便他能安全一些也轻松一些。终于,拉瑞德爬到了悬崖顶部,他伸下手去,拉了詹森一把,帮他爬过最后一段艰难的距离。他们一起跪坐在悬崖边,俯视下方的森林,能看到远处平港村的田地和炊烟;身后的森林和以往一样,依旧那么深,只呈现黑白两色。
“接着剥树皮?”詹森问。
“我不要再梦见杜恩了。”拉瑞德说。
“没有他,故事就讲不下去了。”詹森说。
“不要再梦见他,我恨他。我再也不要混淆进他的记忆,觉得自己就是他。不要再梦到他。”
詹森不语,端详了他一会儿。你在读我的思想,对不对!拉瑞德默默地喊道。很好,那你就好好看看,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杜恩干的那些勾当——
“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我不想明白。
“所谓人类,不光指数十亿条血肉之躯,我们源自同一个灵魂。而那个灵魂,死了。”
“他杀的。”
“正相反,是他救活的。他保存那个灵魂,化为很小的分支,这些分支需要改变,需要成长,最终独立成材。我和杜恩时代的帝国号称大千星球帝国,但那只是个虚名,虽然的确有三百多个星球有人类居住;而杜恩带给人类的远不只是毁灭,他把‘大千世界帝国’变得名副其实。他派出上千艘移民星舰,将人类的种子送到远离首星的宇宙边缘,于是,当终结的那一天到来时,在他毁灭首星、中止星际旅行的那三千年里,宇宙中真的出现了一千个星球,就像一千颗蜘蛛卵,每一颗都繁衍出数十亿人类,他们都在彼此隔绝的环境下产生各自的文化,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为人方式。”
有多少人会感激他?或许,像柯兰妮的母亲一样高兴?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一万多年,他的名字像魔鬼一样遭人唾骂。人类当然不会为此高兴——如果你把一棵苹果树砍掉,将它移植到野生苹果树的根上,它会高兴吗?”
人是人,树是树。
“拉瑞德,如果你是嫁接苹果树的园丁,艾伯纳·杜恩就是全人类的园丁,他修剪、嫁接、移植,烧掉枯死的树枝。最终的成果是,果园因此而茁壮成长。”
拉瑞德站起身,“还有很多树要剥皮。如果能利索点,今天晚上就能搭好第三晚的小屋,就用不着编那么多枝条框架了。”
“不会再有关于艾伯纳·杜恩的梦了。”詹森保证。
“我不要再做梦了。我受够了。”
“好吧。”詹森道。
拉瑞德清楚,詹森这么说是知道他肯定会心软,而且,拉瑞德也知道他是对的。他的确不愿意再梦见杜恩了,可他愿意梦到詹森。他渴望弄明白,当初的少年是如何长成眼前这个汉子的。
树皮都剥完了,他们回了家。由于配合默契,这次的工作比以往提前两天完成。拉瑞德走到笔盒边,打开,清洗羽毛笔,道:“从明天开始写,我们今晚先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