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魔鬼(2)
他刚一想到,詹森就来到了身边;他不说话,面无表情,静待指示。拉瑞德选了一棵合适的大树,有一根既矮又长的树杈适合做屋梁,距离一棵理想的柳树也近。詹森点点头,拔刀从树上开始割枝条。拉瑞德发现,詹森不仅知道该干什么,而且爬得更高,割下的枝条更长。收集到足够编框架的枯树枝后,拉瑞德就到河边开始掘淤泥。他用短铲挖出淤泥,再用木碗给淤泥泼水,干起来特别冷。可他做得飞快,等詹森编好又大又结实的枝条构架,拉瑞德的泥也准备就绪了。
詹森一次搬来一个框架,很快就学会了拉瑞德涂抹淤泥的方法:抓几片大落叶,舀起淤泥,将覆有淤泥的叶子轻拍在框架上,再等淤泥风干。混上树叶,能使这种泥土糊的墙更厚更保暖,防水性更好。他们合力将糊好泥的框架搬到大树边,靠在大梁上。詹森割下的柳条都足够长,能建起更宽敞的小屋,里面足够两个人睡。
他们另外砍了几棵树苗来加固屋门,又把拉瑞德带来的绵羊皮挂在门上。天早就彻底黑下来了,他们在小屋前点起一团火,烧开了水,炖了香肠,热热乎乎地饱餐了一顿,以便晚上睡个好觉。拉瑞德去清洗锅碗,他回来的时候,詹森已经躺在帐篷一侧睡着了,留下半边空间给拉瑞德铺毯子睡觉。小屋很不错,拉瑞德发现自己也根本不介意詹森打呼噜。他俩一整天都没说话。森林一派沉寂,只有猫头鹰咕咕叫着夜出捕猎,还有一头熊仔经过。
同每年冬天进森林的头一晚一样,拉瑞德这次也在睡前琢磨着:我干吗还要回平港村?为什么不在这儿过一辈子?
当晚,梦境到来。但不是关于詹森·沃辛。头一回,他收到的以记忆形式呈现的,不是詹森的故事。
是艾伯纳·杜恩。
他坐在一张桌边,面前呈现着一个世界,或者说,是一幅地图,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标注着各个国家。他按动按键,不同的颜色汇聚到那个星球上,为他展现不同的面貌。杜恩端详着那个星球,意识到一件美妙的艺术品正在成型。那是种游戏,仅仅是一个游戏,但玩家中出现了一位旷世奇才。赫尔曼·纽伯,电脑玩家注册信息说。赫尔曼·纽伯当时正在休眠期间,他主导的“意大利1914”已经成就了世界霸主的地位,其帝国联盟和附庸国的疆域世所未见。
纽伯的意大利是个独裁国家,但有意识地呈现仁慈的一面。在每一个附庸国和被征服的地区,叛乱都会遭到最无情的镇压,而忠诚则得到丰厚的奖赏;税负并不高,当地人的习俗和自由得到尊重,计算机模拟下的民众过着舒适的生活;叛乱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失去一切,因此政府根基深厚,以至于即便在纽伯休眠期间那些滥竽充数的玩家犯下愚蠢的错误,也不能撼动意大利的地位。
杜恩原先对“国际游戏”没多少关注,仅把它视作一项消遣,就跟浪费一点点时间,看没完没了的三维全彩真人秀一样,不外乎无聊又纵欲过度的人们重复着爱和人生,沉闷至极。他忙着构建自己的权力网络,将他的移民部助理部长办公室打造成了世界的中心。可是,周围有太多的人在谈论纽伯的意大利。纽伯很快就要从休眠中醒来,这一次,他将征服整座星球。赌注押得很大,可玩家赌的是这场游戏结束的日期,而不是纽伯能否成功。他当然能成功。在“国际游戏”有史以来,只有纽伯一人,能从贫乏如斯的位置起步,在这么短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强大的帝国。这就是完美。终极帝国。
杜恩要亲眼看看。
他仔细研究了几个小时:他们说的是真的。那种政府可以永远屹立不倒。这是一个全新的罗马帝国,相比之下,从前的罗马帝国显得那么短暂而微不足道。
真是个不小的挑战,杜恩心想。
在梦中,拉瑞德洞悉了赫尔曼·纽伯构想出并实现的那件艺术品。他在睡梦中大喊,反对着杜恩的计划。可梦境继续,他无能为力。
艾伯纳·杜恩出手买下了意大利,他买下了玩那个国家的权利。很贵,因为玩家市场出现了非法投机,价格水涨船高,这么做是为了逼纽伯多付钱来回购主导权。可杜恩不打算讹纽伯的钱,也不想再卖掉意大利。他将其视为一次演习,试验他在现实中的计划是否可行:他要试试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毁灭这个世界的秩序。
他很小心地玩着游戏。拉瑞德觉得自己能理解杜恩的目的。他卷入没有意义的战争,让废物统率军队,把仗打得乱七八糟,但不至于太愚蠢,以免遭遇惨败。他慢慢地削弱军队,挖空帝国的财富。
他还悄无声息地腐蚀帝国的内部。对管理监督不作为,做出愚蠢的决定;对政府机构施加影响,助长腐败;赋税不公,堪称反复无常。被征服的国家遭到了更大程度的滋扰。宗教迫害;强行推行意大利语,歧视某些工作和教育团体;实施严格的出版限制;设置出入境壁垒;没收农民的土地,扶持贵族死灰复燃。总之,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让纽伯的意大利走上帝国的老路。只有杜恩一个人能安排时间,控制一切。他精心观察,确保民怨慢慢地积累,他镇压叛乱,不让反叛势力成气候,只维持在小打小闹的水平。他在等待时机。我要的不是间歇泉,我要的是能毁灭整座星球的火山爆发,杜恩对自己说。
只有一件事是纽伯的意大利有,而杜恩的首星没有的——天主教。那是一股凝聚力,至少将统治阶级拉拢在一起,确保他们以共同的视野看待整个世界。对于艾伯纳催生出的这个腐败帝国,他们还能坚信希望,就得益于完整而正直的教会。
就像森卡,就像休眠室,是首星以及“大千星球”的统治阶级共同拥有的希望和信仰。进入休眠,因此能比那些没有资格的可怜虫活得更久;休眠室的管理人员全都清正廉直,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只要我成就非凡,真正有资格得到森卡,我就会得到它;无人能收买森卡,不能要求,不能诱取,不能骗得;唯一的获取途径就是公认的成就。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大千星球帝国于不坠,即便它早已千疮百孔。人们信仰休眠室,它有资格最终判断人们的功过,将永生的权利授予配得上的人。
我将摧毁你,艾伯纳·杜恩心想。梦中的拉瑞德打了个寒颤。
彻底摧毁纽伯的意大利的时机出现只是时间问题。与此同时,赫尔曼·纽伯从三年的休眠中醒来——只有身份尊贵的人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休眠三年,清醒一年,一个人凭此可以活四百年。纽伯创造了一个梦幻般的帝国,为自己赢得了尊荣。
纽伯当然要买回意大利,继续这个游戏。可杜恩不卖。纽伯的代理人坚持不懈,出价也慷慨,可他无意让意大利得救;纽伯甚至用起了暴力手段,雇打手去吓唬他。可那些打手都是杜恩的手下,他派那些打手去找纽伯,告诉他们,纽伯让他们怎么对杜恩,他们就怎么对付纽伯。看起来十分公平。
可并不公平。纽伯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杜恩对他的帝国都做了什么。他花了七年的清醒时间(相当于二十八年游戏时间),才将意大利建造成名垂国际游戏青史的奇迹,而杜恩想毁掉它。他的手法绝不笨拙,反而十分娴熟,时机无一例外经过精心选择,手腕强硬,但严格限制在足以激起叛乱和重组的尺度之内。他在慢慢培养革命的能量,等到它爆炸的那一天,意大利将被从版图上整个抹去,彻底毁灭,没有任何重建的可能。等杜恩实现了他的计划,意大利将一点不剩,没什么可供纽伯购买和重建的了。
终于,时机成熟了。杜恩做了一件简单的事,只此一件就够了:一直以来,他暗中助长教会核心的腐败堕落,如今,将它公之于众。这个消息引爆了愤怒与厌恶,撕毁了纽伯的帝国正统和正派的最后一点伪装。电脑系统不知道对此该做何反应,只好立即爆发了势不可挡的叛乱。中下层的怨恨与贵族的熊熊怒火此刻汇聚在一起,即刻采取行动。意大利完了,帝国瓦解了,军队哗变了。
混乱持续了三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游戏中再也没有意大利这个国家。
就连杜恩自己都瞠目结舌。“国际游戏”固然是简化模式,却通过精密的算法对现实做了高度模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