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5)
“腊梅,腊梅——!这到底是什么?”
“前座,置物箱。”
肖伍恨恨地摔下封面,抽出手机,对着屏幕上冷冷的“未知来电”四个字怒吼:“别无视我的问题!我也不想玩寻宝游戏!告诉我,现在、马上、立刻告诉我——这是什么?”
打断肖伍怒吼的是阵急促的警笛声。远远闪耀着交错的刺眼光芒,足以让任何内心有愧的人退避胆怯。装着警笛的都市车精准地蛇行甩尾,目不暇接间已停在对街,驾车者未跨出车门,左手就已探出车窗直指肖伍,坚决的动作中透着急迫和欣喜,让肖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边那个!不要动。”下车的女子个头娇小,嗓音动人,动作轻快机敏,一身鲜黄套装宛若穿梭林间的黄鹂,再加上跨出车门的美腿曲线,让忽喜忽悲又忽惊的肖伍稍稍失了魂,直愣愣地看着女警逼近。此时唤回肖伍思绪的正是耳边腊梅再次催促的声音:
“前座,置物箱……警告,危机发生。”
“还要你说吗?”
肖伍忍不住呵斥起腊梅来,却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刹车声。肖伍回头一看,这次从街尾逼近的是几名虎背熊腰的凶汉,个个目光不善,怀中似乎还藏着凶器,见着自己马上高声呼喊:“就是他!”
一头雾水间给黑白两道包夹的肖伍左右张望,两侧人马都加快脚步,周遭读者仍有几个未曾散去,却没半个关心接连发生的事情,个个埋头细读,神情投入,沉浸在最私密的世界里。
“王八蛋,别走!”
“不许动,警察!”
“警告,上车,逃。”
“啊啊啊——你们这群莫名其妙的家伙!”
眼见状况一触即发,肖伍遵循本能和腊梅的建议,顾不得关上后车厢,三步并做两步地钻进驾驶座,转完钥匙就踩下油门,刚得意地冲出两个街口,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刚入手的大钞一路喷出,如落叶漫天飞舞。
“钱——!我的,我的钱呐——!”
“警告,对向来车。”
“啰唆!”
肖伍一转方向盘,后车随即撞上,连前座的置物箱都给撞开了,里面滚出一个牛皮纸袋。
肖伍没来得及细看,只见对向一辆警车驶来,逃无可逃,被铐了起来。
警局。一阵拍照写笔录的混乱后,肖伍给丢进了侦讯室,他虚脱地趴在桌上,拼凑整件事情,才发现自己起码失去了半个月的记忆——到了哪儿?做了什么事?算算时间,连放着腊梅主机的实验室租约都已经过期,而他虽想到脑袋发胀,却不比趴上这铁桌前了解多少,只记得自己隐约在腊梅的指示下,傻傻地做了许多重复性的体力活——现在起码知道那一箱箱的画册是谁搬进车里了。
“我去——你个老板,我去——你个车祸,我去——你个腊梅……”
手机被没收的肖伍连个抱怨的对象都找不到,只能歇斯底里地在桌上磕头,向老天抗议命运不公,居然连自个创造出的东西都骑到自己脑袋上。
他发泄一阵,侦讯室门开了,进来的不是警察,来人油头圆脸、西装笔挺,客气的笑容里独缺诚意。他口气和缓,“肖伍先生,我是你的律师,也代表另一位想见你的人。”
律师打开手提箱,拿出手机推向肖伍,里头传出不友善的低吼声:
“你混哪儿的?谁准你在街上卖毒?这城市的冰都是我的,你以为躲到警局里就逃得掉吗?”
“冰?胡扯!我什么时候卖过冰?腊……我卖的,我卖的明明是书。”
肖伍声音由弱转强,极力辩解,看到律师面无表情地挑起眉头,手机里传来摔东西的巨响,接着是破口大骂。
“你小子有种啊!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以为在警察局我就奈何不了你?想得美!你偷我的钱,我就要你连本带利地吐还给我!”
话筒里的声音焦躁、激愤、歇斯底里,肖伍几乎都能想象对方面容扭曲的程度,即使隐约猜到来者不善,事已至此也不能认账。肖伍吞了口口水,继续装傻道:
“明明是卖书嘛,什么时候变成偷你的钱了?要书钱的话都在车上啊。”
手机回应了连串脏话。律师切断通话,默默地拿下眼镜擦了擦,不经意瞥过的眼神让肖伍看得直发寒,差点直接翻身躲到桌子底下,但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手机收回提包中,缓声说道:
“为了健康与幸福,该学会什么时候说实话才好。”
肖伍吞了口口水,动也不敢动地看着律师离开房间,等对方离去才跳起来对空气驱秽似地摇手比指;喘息片刻,正想骂个两句压压惊,门又给粗鲁地打开了,外头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喊道:
“出来吧,你的律师帮你保释了。”
“呃……那不是我的律师,我不出去可不可以?喂,唷啊——!”
将拼命挣扎的肖伍给架出后门,制服警察擦了擦汗,悄悄问身旁的学长:
“前面追来那个吵着要见人,还要查事故车的女警怎么办?”
“收钱办事,反正老大叫她去跟上面谈,起码得转个几圈才会回到局里,到时候我们都下班了,管她呢。”
肖伍下了警局的台阶没多久,就被架上了辆黑色箱型车,车子飞驰,窗外倒飞的景物由繁华转为荒凉,让他心底直发凉。
“老板问你,你在哪儿制的冰?”
“都说没……”亮晃晃的刀子在耳边直晃,肖伍只能住嘴,再三考虑后小声地报出实验室的住址,还心虚地加上了一句:“我不知道你们想要的是什么,里头的东西只有我才会用喔。”
肖伍提起胆子说笑,试图争取些许主导权,却没半个人理会,刺骨的沉默浸透了血液,让肖伍一路窒息到实验室外头;车子停下,两台轿车随即驶入封住街口,就算插翅只怕也难飞。
被硬扯下车,肖伍只见那律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同车大汉毫不客气地搜出钥匙开了门,一行人夹着肖伍进了实验室,实验室里有几叠随意摆放的书册和箱子,理所当然空无一人。
律师迫不及待地上前,随意地挑起本书翻了翻,书页中异香溢散,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律师也不禁流露出微醺的表情。他小心捧起书册嗅嗅,又留恋地翻过两面,指尖缓缓抚过纸雕似的精致页面,细细触过图案上的颜色组合,才惊醒似地合起书本,抬头问道:
“怎么做出来的?”
给门口的大汉一推,肖伍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律师跟前,门随即关上。肖伍张望已经有些陌生的实验室,拼命回想自己工作的内容;左看右看找不到腊梅的主机,只能看着不知何时买来的立体打印机、自己在缺乏意识的情况下疑似用过很多次的小电梯以及一排排隐约记得的调制原料苦笑,心中默默哭喊——我也想知道啊。
“我问,这是怎么做出来的?!都到了这儿你还不肯说吗?”
律师急躁的神情和语气刺激着肖伍挣扎纠结的记忆,看那张原本客气得像是戴了面具似的圆脸,一个荒唐的念头忽地由肖伍的脑袋破茧而出,令他放声大喊:
“原,原来是你!你才是老板,你才是要问我话的人!”
肖伍惊呼,又随即掩上嘴,律师并没有出声响应肖伍的问题,只是恶狠狠地冷笑,用那种客气的语调缓声道:
“你可知道,《破晓芳辰》出来一个星期后,街上流通的冰销售量少了四成,一天几十万的生意啊!那些原本连八卦杂志也不翻的毒虫,现在通通抱着这本书不书、画不画的东西——”律师说到怒极,高举画册,作势欲摔,最后却又不舍地轻轻一丢,看了封面一会儿,又捧书深呼吸一回,忍不住露出留恋的表情。
“你老实说该怎么做这个,怎么分成可以商量。”
“唉,我……我……”
吞吞吐吐一阵之后,肖伍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律师趋步上前揪着自己的领子,红着眼粗声道:“告诉我!告诉我怎么做出这个味道?说啊!你这自私的混蛋!”
肖伍正给激愤的律师摇得头昏脑涨,茫然中听见实验室的天花板传出腊梅专用的女童语音:
“警告,警告,外部入侵。”
“这,这是谁?你搞了什么鬼?”
失却本来风度的律师面目扭曲、头发凌乱,神情险恶地掏出枪左右张望,试图找到警告的来源;此时,原本紧锁的电子门忽地打开,穿着防弹衣的女警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三两下就将律师摔倒在地,扣上了手铐。外头随即拥进一队特警,迅速控制了局面。
肖伍在枪口前高举双手,横了心想仔细看清女警的长相——美目灵秀,运动后的粉脸略赧,吐息如兰,对望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她得意地笑着扬声道:
“找到你了,《破晓芳辰》的作者。”
被压倒在地的律师拼命挣扎,身躯乱扭,一点点地向前挪动,不是想挣脱警察,而是想多嗅一会儿画册内的芬芳,直到被特警拖出房,他还夹着本画册不肯放,嘴里哀喊:
“告诉我,告诉我这股香味到底是什么——?”
肖伍心有戚戚焉地目送律师,一旁的女警掏出个他很眼熟的牛皮纸袋,取出本样式类似《破晓芳辰》、却更为朴素的画册翻阅,封面内夹着一张风景明信片,女警咬了咬下唇,真切又带着些许警戒地问道:“你怎么……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最喜欢的地方?”
随着女警的声音和书页的翻动,一股令人平静的芬芳扑鼻而来,肖伍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慰藉感,忽地想起那个夜里在耳畔缭绕的旋律,也想起那段回忆的结局——胆怯的他不敢多问,只解下外套替她披上,直到天光乍现,曲终人散,各自告别,他抱着自己的外套,感受里头的余温和残香。
“我也不知道。”肖伍热泪盈眶,笑着摇头。
“我喜欢你的画册,还有这个味道。既然你是作者,帮我签名,好吗?”
肖伍点头照做,在那本朴素的画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抚着内页,看着如涟漪般精细的图案,他现在能猜到这是立体打印机的成品,而味道来自腊梅的调制——正是她本来用于分析味道功能的副产品,而附注于图案旁的词句,却是他青涩的回忆,如今翻来,既赧且愧,却也有股暖洋洋的怀念之情。
“谢谢你,帮我们破获了本市最大的贩毒集团,这个集团的首领,现在知道就是那个律师,这人以前从未亲自现身谈过生意,这次竟然因为追《破晓芳辰》暴露出来,还成了现行犯,这下子有得他蹲了。可上头对这个……”女警拿起桌上《破晓芳辰》的样书,轻轻拍去灰尘递给肖伍继续道,“味道,有些不放心,希望肖伍先生能跟我们回警局解释一下。”
“啊啊,我知道了。”
肖伍郑重地接过画册,却见女警一手飞快地将一张名片塞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肖伍脸上一热,讪讪摸了摸,却见女警若无其事的眨眨眼,转身跟特警搭话去了。
肖伍抚着手上的《破晓芳辰》,闭眼回味那股足以洗涤灵魂、重溺往事的残香,当他睁眼打算好好欣赏里头的图样,却见到自己与前女友的合照赫然夹在其中。肖伍忍不住抬眼偷看女警,却正巧与她对上视线,见着她趁隙对自己的嫣然一笑,他得意而不屑地在心中数落照片上他紧搂的女子——女警鼻子比你挺,眼睛比你大,笑容比你可爱千百倍不止……
正沉溺在愉悦的遐想中,旁边的特警忽地拍了拍肖伍的肩膀道:“喂,有人用匿名电话送了段那律师要挟你的影片到我们全组人的手机里,还附上住址,说来影片里也没看你怎么动作,这里也没其他人,这你是怎么……咦,你怎么在流眼泪啊?”
肖伍惊醒,抹抹泪水,干笑两声道:“啊,这是商业机密。”随后他拍了拍特警的肩膀,放下画册走上阶梯,外头拉起了封锁线,实验室里又恢复了平静,却没人去注意楼上黑漆漆的房里,满满一整面的主机正自动运行。
屏幕上投射出肖伍半个多月来的各种影片,另一头则是女警的私人资料,中间的程序多重运算,从塔罗、星座到八字,洋洋洒洒地排出各种可能的相配比率;比对过各种适合度,最后定格在肖伍看着前女友照片的表情上,腊梅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里:
“人类,真是难懂啊。”
晚风吹过,插在屏幕旁的梅枝附和似的上下摆动。
【责任编辑:姚海军】
我和乔治
张旭/文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躺在医疗冬眠密封舱里的男子。
没错,他就是我,也可以说是我的孪生兄弟,是我父母没见过面的另外一个儿子,更准确地说,他是我的复制人。
一个月前,他刚刚从生物治疗仪的工作台上诞生的时候,甚至和一年前的我拥有一模一样的脑分子排列顺序。说白了,他拥有我除去这最后一年的全部记忆。
我叫麦克23,是为银星联邦矿业集团公司服务的强制长期雇工,劳动合同将在三百三十五年后才能到期。来到这天杀的编号M246恒星系的小行星带采矿,并非因为我真心愿意,一切都源于一百五十年前的那场让我倾家荡产的事故。
当时,我的集装箱货运飞船在从英仙臂向地球进发的途中失踪了,全体船员音讯皆无,整整一船极其贵重的矿物不知去向。这艘货运飞船上的货物是银星联邦矿业集团的,在我向船员的亲属们支付了一笔惊人的赔偿金后,就再也无力向银星集团赔偿货物损失了。于是,我被迫签下了长达四百八十五年的无偿劳动合同,在宇宙中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这个鸟不拉屎的行星坟场,日复一日地消耗着我的宝贵生命,即使我的寿命可以长达六百岁,但漫长的不可拒绝的劳动期限,无异于对我宣判了无期徒刑。
我被放逐了,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重获自由。
医疗舱的主计算机开始全力工作,各色指示灯争相闪烁,舱室的降温系统也加大马力嗡嗡作响。银白色的操作台上,医疗操作界面显示,一段用于治疗精神疾患的定制记忆已经完成逻辑编码与情景建模,正在开始生成视觉图形,并且进入了上色渲染阶段。记忆的细节最难处理了,看来要完成全部运算还需要一段时间,于是我又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