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2)
她突然感到头晕,却并不是因为看见谢元康赢而感到不适。相反,她知道这一次谢元康是必定要输的,就算没有盛中愚,他也会输。现在谢元康离开了那个女孩子,又重新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眼里阴燃着的火苗骤然转亮,烧成跃跃欲试的小小太阳。
这便是赌徒的死性,沈一鸥无不鄙夷地想,赢了江山便要赢得更多,输了江山又要赢回江山。她工作七年,倾家荡产的见过,断指明志的见过,结果呢?还不是一样继续地赌,继续地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她站起来,远远地朝谢元康打了个手势,说她想离开一下。谢元康想都不想便同意了,丝毫不出乎她的意料——当一个赌徒进入状态之后,他眼里是不会有外人的。于是她站起身,和身边的几个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赌场。
沈一鸥顺着大船的楼梯慢慢走下去,今天的海浪有些高,她感觉得出来脚下在微微地摇晃。她突然想起来,她父亲开始沉溺赌桌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那时候父亲旅游回来,洋洋得意地从旅行包里取出给母亲买的首饰,珠光宝气的,映得整个房子都水润了起来。没自己掏钱,是用赌场里赢的钱买的。父亲不无得意地说,这是在炫耀战功。
可以啊你,都会进赌场了。毫无担忧之心的母亲沉浸在意外的惊喜之中,丝毫没有预感到这是一个颇为危险的前兆。
哪里哪里,我怎么可能自己去赌场?是这次跟谢元康谈生意,作为地主,他请我去玩玩的。父亲笑眯眯地说,然而远远在一旁观看的少女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她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在微微地颤抖,像是一扇正在摇晃着开启的地狱之门。
长年以来,沈一鸥都不在外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家庭,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无比自然地流露出对父亲的鄙薄来。赌徒都说小赌怡情,但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多年的沈老板自然不是单纯怡情而已,他一怡情就情根深种,导致沈家的状况在那一两年里如过山车般急转直下。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沈老板的嗜赌让曾经养尊处优的沈一鸥在那两年里飞速地长大成熟。山穷水尽之时,只有十九岁的少女环视了一圈四壁萧索的小屋,对赌场来收债的人淡然说道:“你们不用再来了——明天我就跟你们走,我来做你们的叠码仔,还我父亲的钱。”
在十九岁中断了学业的沈一鸥便从此开始了她在无数赌局中穿梭浮沉的生涯,叠码仔是掮客,也是赌徒,明里介绍赌客给赌场,暗地里和赌客在台下私赌,这在赌圈里也是有名目的,称之为“拖”。有经验的老叠码仔一般都会在私下和赌徒拖三或者拖四,也就是私下里押台面上的局三倍到四倍的赌注。沈一鸥从来不和赌客私下拖,只是因为她不想把自己也放在赌徒的位置上而已。
沈一鸥鄙薄赌徒,正如她鄙薄父亲。而对于引诱她父亲进入赌场,又在赌场中连续出千,使得她父亲泥足深陷的谢元康,她则又多出了一层格外深刻的憎恨感情。自从她发现这次的客户是谢元康之后,便下定决心要设一个局,尽管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个局究竟应该如何展开。
她转头看了看舷窗外。天边暮色四合,酒吧里的灯光也明亮起来,将她的脸投到了落地的玻璃舷窗上。她的脸是美的,毕竟在这赌场中,她是号称“黑桃皇后”的叠码仔,就算带着很深的倦意,也仍然是美的。久在海上,她不知道自己在还清了父亲的债务之后,已挣下多少身家,也许是几百万,也许早已上千万了。富有的美人,心里自然看不起赌徒,但却始终无法丢下这份收入丰厚的差事——她始终记得十九岁那年的阴影。直至今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仍然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没有死亡,没有战争,没有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贫穷。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倏忽隐没了,天与海连成了一片,四面除了海潮的隐隐响动之外,别无他物。巨轮无言地行进着,灯火辉耀,仿佛海上浮城。
二
第二天清早,沈一鸥并没有在赌场里见到谢元康。她找来马仔问了问,才知道谢元康在赌场里激战了一个通宵,她离开时,他赢下的两百四十万几经涨落,到今天凌晨已经缩水到了十万。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一鸥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按理说,她应该是希望谢元康一败涂地的,但这时候她却有些希望他赢,不断地赢,等赢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再把这几天积攒下来的收获统统失掉,毕竟从高台子上跌落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要更痛一些才对。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慢慢走出船舱,来到了甲板之上。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薄雾重蒙的海天一色中,有什么东西在从天的极远处开始慢慢放亮,将天和海从一色的混沌中逐渐显影出来。起初是和光同尘的铅灰,然后慢慢地转成青白,接着是淡淡的绯红,越来越亮,最后竟然要将整片天海都烧起来似的。沈一鸥突然想起,这是早晨要来了——七年的叠码仔生活让她拥有了一切,却单单没有属于芸芸众生的早晨。赌场里是不分昼夜的——拉斯维加斯的威尼斯人、大西洋城的恺撒、澳门的葡京,或者是马来西亚的云顶与蒙特卡罗的大赌场,哪一家不是焚膏继晷、阖门闭户的灯火辉煌?就连这“酒神号”上的三层赌场,也都是没有舷窗的,为的不过是让你不分昼夜地在里面赌,看着钱如瀚海潮汐一般涨了又退,从此再求不得夜夜安眠,见不到日复一日的朝阳与晨露。
身旁的足音开始慢慢变得杂乱密集,那是乘客们纷纷起床开始新的一天了。沈一鸥默默地靠在栏杆上,仰望着高耸入云的船楼。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赌场的年轻人,竟然夸下海口说能够从仇人手里轻易为她赢回失去的几千万,没有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沈一鸥又突然无奈地笑了笑,她在笑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的失心疯,这种时候,还愿意去相信这样一个口说无凭的男人。
就是到了现在,沈一鸥也不明白她对盛中愚的信任究竟来自何方,但不可否认的一点在于,他们的确是一见如故的。她承认他曾让她做梦,毕竟盛中愚的的确确是那种容易让女人做梦的男人——白皙、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书卷气息将人间烟火的味道冲得极淡。他说自己在一所高等学府做科研工作,对此她也是深信不疑的——对于盛中愚这样的人,就应该只存在于楝花飘落的校园里,抱着吉他如怀抱爱情的冲锋枪。
那天在熟人家的第一次见面,对于沈一鸥而言是很愉快的。盛中愚说话温和谦恭,不带半分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所常有的逼人锐气,却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话题,如同一脉清水缓缓流淌,俯首却看不清水深。
“那么,你究竟是做什么研究的呢?”终于,在又聊到他的工作时,她忍不住这么问了。
“其实是一门比较新兴的学科,如果硬要算的话……大概是数学和哲学的结合吧……”他想了想,笑道,“其实我这么说也说不清楚,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到我家里去看一看好了。”他看着沈一鸥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禁不住心底微微一惊。她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见过三教九流各色眼神,但却从来没在一个成年人身上见到他这样纯净如孩童般的眼神,神光内敛,聚而不散,仿佛能照出她的心底。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绝这个请求。
盛中愚伸手拉亮了灯,让沈一鸥能够环视他的房间。他的家是小巧的一居室,陈设简单,一块巨大的屏幕镶嵌在客厅墙壁的尽头,下面连着一台电脑。茶几上摆着一只细白瓷的花瓶,里面空空的,并没有插上花。厚厚的书在靠墙而立的两排书架上码得满满当当。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发现没有一本书上蒙着尘土,页边也尽都微微卷皱,显然不知被它们的主人翻过多少遍。
“都是些专业书,没什么特别好看的。”看着沈一鸥认真地看自己的书架,盛中愚突然觉得有些局促。
“没事儿,我就随便看看的。”沈一鸥笑了笑,目光缓缓扫过书架,越过长长的一排学术论著,最后定在书列的末尾。那里是几本颇为破旧的书,书脊都撕裂了,灰色的装订线暴露在外面,斜斜地支着,仿佛在风中簌簌抖动的瓦楞草。她伸手抚平书脊,看到了书脊上已经有些残缺不全的书名:
詹姆斯·斯图尔特,《微积分》;罗伯特·赛奇维克,《算法分析导论》。
大学最基本的入门教材。她纤长的手指轻轻一颤,回忆如水泡般依次浮上脑海。她想起来这是她梦幻泡影般短暂的大学生涯中读过的最初两本书,同时也是最后的两本。
想到那个时候,她不由得微微地全身颤抖,苍白的手指有力地蜷缩起来,细薄的指甲用力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沈小姐,您怎么了?”
盛中愚的声音将她猛地唤醒,她急忙收束心神,努力向他做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看到了以前用的书,觉得挺怀念的……”仿佛是感觉这句话有些突兀,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其实我大学退学之前,学的也是数学和计算机。”
“没想到沈小姐是内行,”他温和地笑笑,“那真是太好了,我讲起来就会方便得多。”
说完,他按了一下按钮,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图像。白色的背景被分割成棋盘般的密集小格,这些小格不断地跳动着,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白,像是白色天幕下一朵绽放得奇诡绚丽的黑色焰火。
“这是一种被称为‘细胞自动机’的演算装置。”回头看见沈一鸥一脸惊异的神色,盛中愚淡淡地解释说,“在整块屏幕上,每一个小格子所独立执行的,都是一套完全相同的简单算法——由周边八个小格子的黑白分布,来决定这个格子在每一个单位时间内的颜色变化。只需要对算法稍稍加以设计,那么当所有格子都开始同时执行这一套的算法时,就能构造出这样的图案来。”
“其实就是用计算机画画了。”沈一鸥笑着说,“可是这和你说的‘与哲学的结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继续往下看。”盛中愚点点头,一边飞快地在键盘上修改着参数,“刚才我们所见到的这种流动的焰火形状,就基本上算是这种简单算法的设计极限了。但是如果我们把这台自动机换一种方法来构造,让每一个格子在运行算法的时候都进行一次自我迭代,那么,这个图案就会明显地变得复杂。当然,也会更加有趣。”
他伸手敲下了回车键,白色的屏幕安静了极短的一瞬,随后便被黑色大片地覆盖了。沈一鸥探过身子,果然发现这一次的图案比之前复杂了很多,并且看上去异乎寻常地精细。那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的形状,黑白错落的小格子在塔身上刻下细密的花纹,环环相套,无穷无尽,像是通过分形幻化出的无限连环,让她觉得微微地晕眩。视野也同时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如水波般微微晃动,在那一瞬间,她竟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仿佛这屏幕上的图案似曾相识。
“这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她轻声说。
“是这个么?”他笑笑,伸手拿起一个东西塞进她手心。
手掌中传来异物的冰凉冷硬之感,她低头看去,躺在手心的是一枚贝壳。褐黄色的纹理在白色的底色上细密交错,果然与面前屏幕上的图案十分相似。
“就是这个!”她脱口而出,而他却仿佛早已料到她的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这是织锦芋螺的壳,虽然看起来十分复杂。但是你刚才也看到了,输入了某一种既定算法之后,经过多次的自我迭代,就能够在计算机上完整地复现这套花纹,甚至于比这套花纹更加精细。”
“所以呢?”她穷追不舍地问。
“织锦芋螺的花纹如此繁复,但是却可以通过简单的算法模拟完成。”盛中愚微微皱着眉头,说道,“然而世界上能够用类似‘算法’来推演的东西,却远远不止芋螺的花纹这一种——向日葵的花序按照两组方向不同的螺旋线排列,树枝的萌蘖则是斐波那契数列的完美再现;而至于蕨类植物的茎叶形态,也带有分形几何中最基本的‘自相似’特征——所以我想,世间万物会不会都像这些植物一样,尽是可以计算,甚至可以预测的呢?”
“这怎么可能?”沈一鸥无声失笑,“在这世界上明明就有完全没有规律的、不可捉摸的事物存在啊,不可能都有计算方法的吧?比如说……”她轻轻皱起眉头想了想,“高中时候学过的布朗运动,我记得老师当时说它是无规律的。”
“布朗运动是随机运动,不过也不是毫无规律可循——硬要寻根究底的话,它本身其实是一个期望为零的正态随机变量,并且服从于马尔科夫过程、鞅过程和伊藤过程。但是也如你所见,随机过程的描述并不准确,不过在一定的范围内找出规律,却也大致不难。所以我想,‘万物均可计算’这样的目标,要想达成,也许并不是痴人说梦而已。”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沈一鸥恍然大悟,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寻找属于这个世界的、描述一切规律的‘万有算法’吧。”
一阵欢呼与叹息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抬起头,看见前面站着十多个人,攒成一团围在一张桌子面前。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喜气洋洋,正用双手将厚厚一叠筹码拢到自己面前。她隔得有些远了,他们的话都听不清楚,只是偶尔有只言片语如飘风一般传进她的耳朵——
“四边!这三关闯得漂亮……”
“……杜总好手气!”
“赢了一百二十万呢……”
她走近了几步,见那一桌又开始了一局。蜗牛机里,洗牌的声音哗哗作响了一阵之后停止了,三张牌鱼贯飞出,背面朝上,在赌客面前摊开成一把小小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