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1)
赌徒算法
文/肖也垚
【楔子】
天像是漏了,雨下个不停。狭窄的小巷两旁,灰白色的高耸山墙在半空中支起浅灰色的云幕,云幕之外又沉沉实实地压着半片昏暗的天空。雨声淅淅沥沥,偶尔从半空传来一声清越的飞鸟破啼,转头看去,一只麻雀展开翅膀,暗光一般滑进灰暗的檐瓦下,便不见了。
女人停下脚步,将黑色的伞折起来,轻轻地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街角的小咖啡屋,出售西式点心和手磨的热咖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淡淡苦香,柔黄的灯光温暖沉静。
女人在店里环视了一圈,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她抬起头,看到小咖啡屋的窗外挂着一盏风灯,一束明黄的灯焰飘如转蓬,在半明半暗的雨幕里沉沉地摇曳着。
“中愚,就是这个人。”女人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径直推到对坐的男人面前,“你如果能的话,就像之前跟我说的那样做。”
照片上的男人身形肥胖、皮肤油腻,圆滚滚的脑门已经微微地秃了,一望便知属于长年耽于酒色的有钱人的形象。
对坐的男人捏着照片沉默了一瞬,说:“我记得你说是让我赢他的钱,可我又不是赌场,怎么从赌客的手上赢钱呢?”
“如果这家伙只是和赌场对赌的话,那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女人淡淡地说,“这家伙在赌场里喜欢的玩法叫‘富贵三公’,得靠赌客轮流坐庄的。”
“好吧。”男人将那张照片轻轻揣进衣兜,“所以你这七年一直在做这活计——等着向他报复吗?”
“我早已经没有想报复了,只是这次联系到我的客户,恰好是他而已。但是既然让我碰到了,也算是天意,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女人幽幽地吐了口气,伸手端起咖啡杯,滚热的咖啡散出的袅袅白烟在面前化开,让她在那一瞬间感到面前的世界颇有些不真实。“七年前,他因生意竞争不过我父亲,他就引诱我父亲上了赌场,然后买通赌场下套,让我父亲在赌场里输掉了全部的身家。如今我虽然不想说要重振家业,但如果能让他失去一些东西,也是好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船票发到你手机里了,下下个月的二十四号,从这里的港口上船。”
“麻烦你了,安娜,还要帮我弄船票。”男人无声地笑起来。
女人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咖啡勺,并不说话,过了良久,才轻轻地笑起来,“不要这么叫我,你知道沈安娜……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名。”
“哦?”男人微微挑起了眼帘。
“嗯……在赌场那样的地方上班,当着客户的面总不好用真名的。我真名叫沈一鸥,‘海鸥’的‘鸥’。”
“你有个好听的名字啊。”
“哪里好听了,只是比较恰如其分而已。”女人疲倦地笑了笑,“你不是在海边长大的吧?其实海鸥才是最不讲究的动物。耗子还知道挑点儿干净的,海鸥可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吃——腐烂的贝壳、海鱼,还有人类不要的食物……总之是见到什么就吃什么。也就跟我一样,看起来表面光鲜,实际上都是由一些下三滥的货喂肥的。”
“也别这么说,能挣钱的工作就是好工作。”
“龙潭虎穴啊……当初其实只是想快点儿还清我父亲欠下的债,结果没想到踏进这一行,再想出来就难了。”沈一鸥幽幽地感叹着,“赌场都是吃人不眨眼的货色,我做了七年,只看见进去的,没见出来的。你怎么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出来,还能从那家伙的身上落一块肉?”
“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何况我的把握也不是百分之百,而是……百分之一千。”男人掏出手机看了看,自信地微微一笑。
一
二十六岁的沈一鸥自七年前起就靠吃人为生,虽然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一定的自嘲成分,但她却觉得大体上还是准确的。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轻轻地拢拢头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女人身形修长,黑色的职业装干净合身,明媚小巧的瓜子脸妆容精致,黑色的长发被细细地绾起,在脑后盘成一个精巧的髻。这是她吃人前必须做的仪容准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可怜又自作聪明的人开心,开心到可以轻易地托出数十年的血汗,交给她一口一口、毫无保留地吃下肚去。
沈一鸥对着镜子又细细地看了看,才站起身来,脚下传来熟悉的微微晃动,船靠岸了。很快就会有新的一批旅客开始登船。她的任务很简单,在旅客登船后,在第一时间内找到她的客户,然后带他们进到这艘船的赌场,而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给命运了。
她是这艘“酒神号”上赌场的掮客,靠介绍客户给赌场,吃赌金的抽头为生。这一行有个专有的称呼,叫作“叠码仔”。不过听人说来,同是叠码仔,在这“酒神号”上工作过的,那便又要比同行们高出一头。这艘“酒神号”是以赌场出名的巨型邮轮,不知是哪位中东石油富豪旗下的大船,光是赌场就占据了整整三层甲板。海上赌博不比陆地,人在海上感觉失去了依凭,便会在牌桌与老虎机里陷得更深。沈一鸥在这海上浮城中工作了七年,见过无数的狂喜,但更多的还是悲痛与麻木,对此她早已心沉如水。何况那些在别人的痛与麻木中流走的血汗,到头来都变成滋养她生长的脂膏。
沈一鸥找到这次的客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知道这位客户姓谢,名元康,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她听过这家公司的名字,在她父母居住的小城里就有这公司的一处房产,银色的建筑拔地而起,挺秀高耸如翠竹破土,俨然已成为一处地标。可惜这位谢总却丝毫没有他的房产一般的美观,他身材矮胖,油腻的头皮上早已童山濯濯。见到沈一鸥时,他和她握了握手,她感到对方的手心冰凉,隐隐带着一层薄汗。
“谢总好,我来帮您提行李吧?”她客气地打着招呼,微微地向男人伸出一只手。
“不必,不必。”男人礼节性地推辞着,但也没有拒绝让沈一鸥的手握住了他的行李箱,“今天初次见面,就全仰仗沈小姐的好运了。”
然而我们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沈一鸥想,默默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元康。长年耽于酒色的生活让这个男人快速地肥胖而衰老了,但这并不能让她对他有多一分的同情。她专门为他设下的局已经摆开,这个在赌场上浮沉了至少七八年的老赌鬼终于要在今天跌进她的陷阱。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快意,仿佛一颗复仇的种子正在悄悄地探出黑暗曲折的根,预备着抽枝蔓叶地开出一朵有毒的花来。
“那么谢总今天想玩什么?”当沈一鸥带着谢元康走进VIP间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问。
“今天玩‘富贵三公’吧,博个好口彩。”谢元康说。
沈一鸥恭顺地点头,心里却在微微冷笑。口彩是什么?不过是弱者在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时为自己编造的安慰而已,真正的命运在发牌洗牌的蜗牛机里。牌插进去,只需要哗哗哗几声响,一切便都注定了,在穷和富之间反复跌宕几次,但最终还是要落入必然的一贫如洗中去,这样重复的戏码她看了七年,而这次要实打实地多出一个谢元康。
“Three card poker,please.”她对赌桌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荷官说,一面伸出三根修长纤细的手指。
谢元康轻车熟路地坐下来,把面前的十五万筹码全部推了上去。蜗牛机咔嗒咔嗒地响了一阵,三张牌平平地飞落下来,在他面前摊成一把张开的扇子。
女荷官先翻开了自己的第一张牌,方片K。然后她微微弓腰,伸手向谢元康一比——她不会讲中文,但这个动作传达的意思却是清楚明确的,是在请他阳牌。赌客在赌场上是不需要语言交流的,他们有另一套隐秘的交流方法,足以保证他们心意相通。
谢元康伸手慢慢地揭开了前两张牌,一张红桃Q和一张黑桃K。
双公,好兆头。站在一旁的沈一鸥在心里说,一边瞟了一眼女荷官面前的三张牌。女荷官已经把它们全部翻开了,除了第一张翻出来的方片K之外,还有一张红桃J和梅花6。
“双公六”在富贵三公中不算是大牌,何况谢元康还占了半手的优势——翻出来的两张K里,他的黑桃稳稳压着对方的方片,因此他只要至少翻出一张6来,就能轻松吃进赌桌上的另外十五万。绝好的局,但谢元康却并不着急,他用右手盖住扑克,粗短而有力的拇指在牌背上用力地摩挲着,仿佛将军在阵前用力地摩挲剑柄。又过了片刻,他才一把将牌揭了开来。
牌面的亮光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仿佛寒光出鞘,然后瞬息之间便隐去了。躺在台面上的是一张梅花K,三公!这一把不仅赢了,而且赢得漂亮,谢元康面前的码山立刻增大了一倍。十五万从天而降,但他看上去却仿佛毫无反应,油腻的胖脸上毫无表情,死寂得如同那张刚刚为他赢下十五万的梅花国王。
你已经输了,沈一鸥却在心里说。尽管谢元康的脸上古井无波,但最后一张牌被阳开的时候,她还是清晰地看见了眼底的光亮,那光亮被深深掩藏在眼睛的云翳里,像两团小小的阴燃的火焰。她知道这是贪欲,身经百战的赌徒可以在赌桌上稳如泰山,输赢皆不形于色,但却藏不住眼底这两团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它们很快就会越烧越亮、越烧越大,烧得他们大赢特赢,然后再大输特输,最后将他们自己也化成灰烬……天下赌徒莫不如此。也许只有像盛中愚这样的人才能在赌场上常胜不败吧,因为他的眼底始终是冷的,像冰。
沈一鸥是在两年前偶然认识盛中愚的,那次,她趁着休假去一位熟人的家中拜访,看见一位清秀的男子静静地坐在牌桌后,面前堆着厚厚的一叠小面额钞票,眼神却是冷锐如冰的。这令她感到惊异,因为这并不是属于一个赌徒的眼神。
那天他们玩的是二十一点,他在她的注视下连战连捷。后来,熟人向他介绍了她在邮轮上的赌场做事,想来这令他有些惊异。寒暄的时候,她发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不只是礼貌或者惊艳,还带上了些探求的神色。
果然,他很快就离开牌局,走到面前找她聊天来了。
“算牌的技术不错啊。”东拉西扯了几句过后,她笑着说。
“果然逃不过法眼,”他也笑起来,“不过也只能在这里玩玩,要是去你们那里,马上就会被发现的吧?”
“那倒也不会,在我们那边,你没法算牌。”
“哦?”他明显来了兴趣,“怎么讲?”
“如果只有一副牌,然后由荷官来洗牌发牌的话,要算牌是不难的,出多少,剩多少,一双眼睛都数得过来。”她想了想,解释道,“但是发牌和洗牌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用蜗牛机——一具牌靴里有八副一模一样的牌,每一轮走完之后都会把牌收回来重洗——也就是说,每一轮能拿到的牌都是完全随机的,不可能有破解的机会。”
“不过想破解的人肯定不少。”
“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接待过好几位数学家呢……”她无声地笑起来,“可惜没有一个能赢钱的,那些连我都看得懂的小伎俩,怎么可能从赌场身上赢到钱呢?他们可比这帮年复一年缩在象牙塔里的老学究精多了。”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椅子扶手,慢条斯理地说道。
“愿闻其详。”盛中愚微微一笑。
“想用数学方法在赌场中赢钱,我猜得靠概率论吧——通过已经出现的牌来推测下一张出现的牌是大牌的概率,以此来决定下注与否。但蜗牛机把牌洗了那么多次,难不成你还能算出什么来吗?就算能,一副牌五十四张,八副牌四百多张,又有多少种可能性?”
“所以,那些去你们那里赌博的数学家,一个能赢钱的都没有?”盛中愚的笑意突然淡了,他轻声地问。
“那当然了,都是一开始就自信满满,结果到后来尽是几万几万的狂输。”
“有意思……蜗牛机,这倒是个挺有挑战性的玩意儿。”他微微垂下头,若有所思地说完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这个男人秀长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在深思着什么,一点神光在瞳孔深处若隐若现地流转着,仿佛藏身于寒潭深处的遗珠。
“怎么,你也想去试试?赌是千万沾不得的,一进去可就拔不出来了。”竟然脱口而出这句话,沈一鸥自己都感到惊奇。作为叠码仔,她的码佣是从赌局的流水钱里抽的,本来按行价只拿百分之一,但海员毕竟工作、生活都艰苦,因此在船上她能抽到百分之五。她知道刚才的话是在断自己的财路,但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必须这么说。
“再说吧,我也不清楚……”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一阵嘈杂将她的注意力又重新拉了回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赌桌。与她期望的相反,谢元康还在赢。她眯起眼睛数了数,谢元康的面前层峦叠嶂,竟已经虎踞龙盘地堆起了整整一百二十万的筹码,谢元康端坐在筹码后面,像极了运筹帷幄的将军。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沈一鸥知道谢元康又赢了,他面前的码山立刻又扩大了一倍。他站起来招招手,立刻有一个高挑清丽的女孩子贴了上去。他接过女孩手中的香槟抿了一口,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女孩子掩口吃吃地笑着和他贴得更近,恨不得把自己修长的身子蜷起来,像球一样地滚到谢元康的怀里去。
沈一鸥轻轻地眯了下眼睛,久经赌场的她已经不会用皱眉头这样的表情来表达情绪了,它们太张扬、太外露,掩藏不住她敏感丰富的内心。面前的女孩挂着长长的拖尾耳环,细白的手腕上珠光灿然,映照得她整个人明如环佩,沈一鸥立刻明白她是操那种职业的女孩。赌场腐败的肥沃土壤养活了她这样的叠码仔,自然也养活着她们这样的人。尽管工作不同,但沈一鸥清楚地明白她们与她,其实不过是在赌场这个艳丽毒树下方污秽泥土深处的同气连枝的两条暗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