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这个要求有些特别。”瓦格纳博士说,他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委婉,“据我所知,这是第一次有人要求向西藏僧侣提供一台自动排序计算机。我不想多管闲事,但我并不认为你们的……呃……机构能够充分利用这样一台机器。你能解释下打算怎么使用它吗?”
“十分乐意。”喇嘛答道。他整了整丝绸长袍,小心翼翼地将计算尺收好,他经常把它用于货币换算,“你们的第四代计算机能够处理十个小数点内的任何常规数学运算。然而,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感兴趣的是字母,而非数字。我们希望,在你修改输出电路之后,机器将会输出文字,而不是成堆的数字。”
“我不是十分理解。”
“这个项目,我们已经研究了三个世纪,事实上,自喇嘛庙建好后就开始了。可能与你的认知稍稍相悖,所以我希望你能带着包容心听我解释。”
“当然。”
“其实很简单,我们编制了一张名单,上面列举了神所有可能的名字。”
“你说什么?”
“我们相信,”喇嘛沉着地继续说,“所有这些名字,在我们设计的字母表中,只需用九个字母就能全部罗列下来了。”
“就这个,你们研究了三个世纪?”
“是的,我们曾预计完成这项任务需要15000年左右。”
“哦。”瓦格纳博士看上去有点晕头转向,“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想租一台我们的机器了,但是这项目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喇嘛犹豫了零点几秒,瓦格纳还在想是不是冒犯了他。要是这样的话,回答便不会引起他的烦恼了。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这不过是种仪式,但却是我们信仰的基础。‘神’有那么多的名字——上帝,耶和华,安拉,等等——但它们仅仅是人设的标签。这是一个哲学上的难题,我并不打算讨论它,但在所有可能的字母组合中,我们能够找到一个可以称之为是上帝真正名字的单词。我们一直试图通过字母的系统排列,把这些名字全部列出来。”
“我明白了。你们从AAAAAAAAA开始,然后一直排,排到ZZZZZZZZ……”
“确实如此——只不过我们有一张自制的特殊字母表。我们可以改造一台自动打字机来处理这些,当然,这并不重要。在设计电路时另一个需注意的问题就是要排除那些荒唐的组合,例如,同一个字母不能连续出现三次以上。”
“三次?你指的是两次吧。”
“就是三次。要解释这点恐怕要花上一段时间,即便你能理解我们的语言。”
“我想也是,”瓦格纳匆忙说道,“继续说吧。”
“幸运的是,为此调整下你的自动排序计算机后,这也是项简单的活儿。一旦编好程序,它就能依次变换字母顺序,然后打印出结果。原本我们要花上15000年的事儿,它只需要一千天就能完成了。”
瓦格纳博士几乎没注意到下方的曼哈顿大街正传来微弱的声响。他正处于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由自然山脉,而非人造物组成的世界。山上僻远的寺庙中,僧侣们耐心地工作着,一代又一代,将无意义的单词编成一张名单。人类的愚昧有底限吗?当然,他不能把自己的内心想法透露出来,客户永远是正确的……
“没问题。”博士答道,“我们能够调整五代机,让它能够输出这种名单。我更担心的是它的安装和维护问题。在这几天内把它搬运到西藏并不轻松。”
“我们可以安排。机器的部件很小,可以空运——这也是我们选择你们机器的原因之一。如果你们能够运到印度,我们就能从那里进行运输。”
“而且你还打算从我这里雇佣两位工程师?”
“是的,时间为三个月,也是项目需要的时间。”
“人事部可以给你们安排。”瓦格纳博士在便笺上记下笔记,“就是还有两点……”
还没等瓦格纳写完,喇嘛就拿出了一张小票据。
“这是我在亚洲银行的贷方余额证明。”
“谢谢。这……啊……完全够了。第二个问题倒并不重要,我不知该不该说——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么明显的问题却经常被忽略。你们用什么提供电能?”
“一台柴油发动机,它能在110伏特的电压下提供50千瓦的功率。我们大概是在五年前安装它的,非常稳定。喇嘛庙的生活因为它变得更舒适了,当然,安装它的本意是为转经筒的电机驱动提供能源。”
“当然了。”瓦格纳博士附和道,“我早该想到这点了。”
护栏外的景色让人感到目眩,不过很快就能适应这些。三个月后,乔治·汉利对这两千英尺的深渊和山谷中纵横交错的田野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他斜靠在被风化的光滑岩石上,愁眉苦脸地凝视着远方的山脉,这些山的名字他从来不曾知晓。
这是他遇到过的最疯狂的事了,乔治心想。实验室里的聪明人将它命名为“香格里拉计划”,好几周过去了,五代机不断地吐出表单,上面写满了混乱的信息。计算机耐心并且坚定不移地将字母进行了重列,排除了所有可能的组合,每完成一个阶段就临近负荷。当表单从自动打字机出中来时,僧侣们就会仔细地将它们裁开,然后粘在一本本书卷上。
再过一周,感谢上帝,工作就要结束了。乔治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晦涩的计算使这些僧侣们确信不需要费力去排列十个二十个或一百个字母呢。他反复出现的一个噩梦是计划有变,大喇嘛(通常他们称呼他“萨姆·杰福[1]”,虽然一点也不像)突然宣布这项目要延期到公元2060年。他们完全有可能这么做。
乔治听到厚重的木门在风中砰然关上,恰克出来了,走到他旁边的护栏前。通常,恰克会带着一盒雪茄,自己抽着一支,这使他在僧侣中颇受欢迎,那些僧侣们看上去倒是相当愿意去尝试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娱乐。他们的生活有这样一个特点:他们可能是疯狂的,但也不是墨守清规。比如,他们会频繁地下山去村庄游玩……
“听着,乔治。”恰克焦急地说,“我们有麻烦了。”
“怎么了?机器罢工了?”这是乔治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意外。这会耽误他的回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了。他现在觉得,即便是看一眼电视广告都像是天赐甘露,至少这会是让他联想到家。
“不——不是这回事儿。”恰克靠到护栏上,这很反常,平时他有恐高症,“我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你指的是什么,我想我们都知道。”
“当然——我们知道僧侣们正在做什么,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才最疯狂的——”
“告诉我发现了什么。”乔治催促道。
“……老萨姆刚刚都跟我说了,你知道他每天下午都会顺便过来看看那些吐出来的表单。嗯,这次他看上去很激动,至少快要到激动的程度了。当我告诉他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工期时,他用他特有的英式口音问我是不是想知道他们打算要做什么。我说,‘当然。——然后他就说了。’”
“继续,我听着。”
“嗯,他们相信当他们列出神的所有名字时——他们预计会有九十亿个——就能完成神的使命。人类将会完成他被创造出来的使命,人类将失去存在的意义。确实,这种想法像是种亵渎。”
“然后他们指望我们做什么?自杀?”
“不需要。名单完成时,上帝就会出现,然后将一切结束……哇!”
“哦,我懂了。当我们完成工作,世界末日就到了。”
恰克尴尬地笑了笑。
“这也是我对萨姆说的。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古怪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课堂上做了蠢事,然后他说,这根本就微不足道。”
乔治思索了片刻。
“我早说了要纵观全局,”他随即说,“但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事儿呢?我并不觉得这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反正我们早就知道他们是疯子。”
“是啊,但你不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吗?名单完成之后,世界末日却没来——这毕竟是他们所期待的——我们就会受到责备。他们用的是我们的机器,这状况我可不喜欢。”
“我懂了。”乔治缓缓地说,“你已经想到这里了。但是你知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小时候我还住在路易斯安那时,我们那里就有一个疯牧师说,下一个星期天,世界将会终结。好几百人相信了他,他们甚至还卖了房子。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也没有变得像你想的那样讨人厌。他们仅仅认为这不过是牧师在计算时犯了个错误,然后继续相信他。我猜他们中的有些人到现在还相信着。”
“喂,这里又不是路易斯安那,可能你还没注意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却有数百名僧侣。我挺喜欢他们的,当老萨姆的终生事业结果却事与愿违时,我还会为他难过。但我还是不想留在这里。”
“我都那样想了几个星期了。但是除了完成合约,等着飞机将我们载走前,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当然……”恰克思索道,“我们可以试着稍微怠慢一下工作。”
“绝对不行!这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这样的,以目前一天二十小时的工作效率来算,机器四天后就会完工。飞机还要在一周后才抵达,对吧,那么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在检修期间找个需要替换的零件,找个理由把工作推迟几天。当然我们会修好它,不会太快就是了。如果时间算准了,机器把最后一个名字吐出来时,我们就已经到达机场了,那样他们就没法抓到我们了。”
“我不喜欢这么做,”乔治说,“我从没罢过工。而且这会让他们起疑心的。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我还是不喜欢这么做。”七天后,当灵活的小马驹驮着他们蜿蜒下山时,他依然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逃跑是因为我害怕了吧。我只是替山上的那些老家伙感到抱歉,当他们发现自己受骗时,我可不想在场。你觉得萨姆会怎么想?”
“真搞笑。”恰克答道,“但我感觉我说再见的时候,他知道我们是在逃避责任——而且他也不介意,因为他知道机器在顺利运行,工作也马上就能完成。之后——嗯,当然对他来说,也就没什么‘之后’了……”
乔治在马鞍上回过头,抬头凝望着背后的山路。这是最后能看清喇嘛庙的地方,这座宽矮有角的建筑在晚霞的映照下,在日落中最后只剩下一个轮廓,四散的光线隐隐绰绰,像是远洋航船一侧的舷窗。电灯,当然,和五代机共用着同一电路,乔治想知道它们还能共用多久呢?僧侣们会不会在愤怒和失望中砸毁计算机?还是他们会安静地坐下,然后重新开始运算?
他非常清楚此刻山顶上正发生着什么。下级僧侣们从打字机中取出表单,粘到成批的卷册中,而大喇嘛和他的助手正披着丝绸长袍,他们端坐着,一张张地检查。没有人说话,唯一的声音是连续不断的脚步声,以及按键打在纸上的敲击声,如暴雨般永不停息,五代机在运算成千上万的数据时是迅速而又安静的。乔治想着,这样工作了三个月,都能把人逼得爬上墙头了。
“她在那里!”恰克指着下面的山谷大喊,“她太美了!”
她的确很美,乔治心想。这架破旧的DC-3民航机正躺在跑道的尽头,像个小巧的银色十字架。两个小时后,她就要载着他们飞向自由与理智的世界。这个想法像是口美妙的甜酒,值得享受和回味。乔治沉浸在这种喜悦中,小马驹正从容地在山坡间跋涉。
喜马拉雅山脉早至的夜色此刻几乎笼罩了他们。幸运的是路况良好,就像这地区的其他道路一样,他们两个都手举着火把。一点危险都没有,就是严寒令他们感到有点不适。天空清澈明朗,星辰闪烁着,亲切地眨眼。至少不会有什么风险了,乔治心想,除了飞行员可能会因为天气原因而无法起飞,这是他唯一的担忧。
他开始唱歌,但一会儿又止住了。四面的群山像白色的幽灵般闪闪发光,这辽阔的舞台并没有让他感到沸腾。这时,乔治瞥了眼手表。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他转过头向恰克喊道。然后他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想知道计算机完工了吗?差不多就是现在了。”
恰克没有回答,于是乔治在马鞍上转过身。他正好瞧见恰克的脸,椭圆形的白色脸蛋仰望着天空。
“看啊。”恰克低声说道,乔治抬起眼睛看向高空。
苍穹之上,毫无征兆地,星辰逐一闭上了眼。
注释
[1]萨姆·杰福(Sam Jaffe,1891—1984)美国著名演员、教师、音乐家和工程师。——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