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暮(2)
谢林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后说,“现在当我们谈到万有引力理论……”说这话的时候他加强了语气,清晰地念出每个字。就在这时阿托恩从窗口出现,重重地哼了一声,跨步离开了房间。
两个人在背后看着他,然后塞尔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林回答,“有两个人按约定几个小时前就该过来了,可到现在还没露脸。他很缺人手,因为除了必要的人员,其他人都去了避难所。”
“你不会认为那两人开溜了吧?”
“谁?范罗和叶莫特?当然不会。不过,如果他们在一小时内还没回来的话,就有些麻烦了。”他忽然站起身,双眼发亮,“不管怎样,既然阿托恩走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最近的窗前,蹲下,从窗下的箱子内取出一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他摇了摇,瓶子发出了汩汩声。
“我想阿托恩不知道这个。”他说着快步走回桌边,“这里只有一个杯子,所以作为客人,杯子让给你,而我用酒瓶。”
他小心翼翼地将只有丁点儿大的杯子倒满。
塞尔蒙起身抗议,但谢林严厉地瞪着他,“尊重你的长辈,年轻人。”
新闻记者坐下,满脸的不悦,“那就继续说吧,你这老混蛋。”
心理学家倒竖起瓶子,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然后发出一阵满意的咕噜声,他咂巴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你对万有引力了解多少?”
“没多少,只知道它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还未完全成型,而且其中的数学原理太深奥了,据说全拉伽什只有十二个人能理解它。”
“呸!胡说!瞎扯!我只用一句话就能把核心理论解释给你。万有引力定律就是指,宇宙中的所有物体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吸引力,而任意两个给定物体之间引力的大小与它们的质量乘积除以它们间距离的平方成正比。”
“就这些?”
“这就够了!人们花了400年时间来发展它。”
“为什么那么久?从你描述的而言,它听上去很简单。”
“因为伟大的定律不是出自于灵光一闪,不管你怎么想,它需要全世界的科学家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一同研究。自从加那维41发现拉伽什围绕着阿尔法太阳旋转,而非相反——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之后,天文学家就一直在努力。他们记录下六个太阳复杂的运动轨迹,他们分析,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一个又一个理论被提出、检验、复查、修改、放弃、然后又复苏或转变成其他理论。真是魔鬼干的活儿。”
塞尔蒙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酒杯,谢林不情愿地从瓶中倒出几滴。
“二十年前,”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继续说,“终于,人们证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精确地计算了六个太阳的运动轨迹,这是一次突破性的进展。”
谢林站起身走到窗边,手中仍紧握着酒瓶,“现在我们就快讲到关键了。在过去十年里,拉伽什围绕阿尔法的运动轨迹已根据引力计算出来了,但它并不符合我们观测到的轨迹,即便把其他太阳的干扰都计算在内。定律是错误的吗,还是说,有其他未知的因素包含在内?”
塞尔蒙跟着谢林来到窗边,凝望远方,萨罗市的尖顶在地平线上闪烁着血色的光芒。他瞥了一眼贝塔,对未知的焦虑在他心中滋长。它在天顶瞪着血红的眼睛,渺小而又不祥。
“继续说,先生。”他轻轻地说。
谢林继续,“天文学家踌躇了数年,提出的理论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直到阿托恩突发灵感,请来了教徒,教主索尔5弄到的一些数据,很大程度地简化问题。阿托恩把研究推到了一条新的轨道上。”
“要是存在一颗像拉伽什一样不发光的行星体呢?如果存在,你知道,它只能通过反射发光,而如果它是由黛青色的岩石组成的,跟拉伽什差不多大,那么,在红色的天空下,太阳永恒的光辉将使它变得无形——完全将它掩没。”
塞尔蒙吹了声口哨,“古怪的想法!”
“你觉得古怪?听着,假设这颗行星以特定的距离,特定的轨道,特定的质量围绕拉伽什旋转,它的存在将精确地解释拉伽什的运行轨道在理论上的偏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专栏作家摇了摇头。
“嗯,有时候这颗星体能挡住一个太阳。”说完谢林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确实如此。”塞尔蒙坦言道。
“是的!但只有一颗太阳位于它的运行平面上。”他竖起拇指指着正在不断缩小的太阳,“贝塔!当贝塔独自在它的半球内且处于最大距离上时,月球正恒定地处于最短距离,只有在太阳处于这种情况时,日食才会发生。当月球的直径是贝塔表观直径的七倍时,日食将覆盖整个拉伽什,并将持续超过半天,星球上的任何地方都不能逃过这种影响。这种日食每隔二千零四十九年就会发生一次。”
塞尔蒙面无表情,“这就你要给我讲的故事?”
心理学家点点头,“这就是全部了,先是日食——将在三刻钟之后发生——然后是完全的黑暗,也许还有那些神秘的群星——之后世界陷入疯狂,又一个轮回结束。”
他陷入沉思,“我们天文台的人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要帮助拉伽什脱离危险远远不够,也许两个世纪都不够用。但我们的记录保存在避难所,而今天我们将会拍下日食。下一个轮回会伴随着真相重新开始,而当下一次日食来临时,人类最终将会对它有所准备。思考一下吧,这也是你故事中的一部分!”
塞尔蒙打开窗,一阵细风撩动了窗帘,他探出窗外,伸出手,凝视着手掌上绛红色的阳光,寒风撩拨着他的头发。然后他又突然转过身。
“黑暗中究竟有什么,会把我逼疯?”
谢林心不在焉地玩转着空酒瓶,然后笑道:“你经历过黑暗吗,年轻人?”
新闻记者倚在墙上想了想,“没有,虽然没有,但我知道那什么。是——呃——”他的手指不知所措地拨弄着,“就是没有光,像是在山洞里。”
“你在山洞里待过吗?”
“在山洞里!当然没有!”
“我想你也没有。上星期我试了一次,只是为了体验一下,但还是匆匆地跑了出来。我一直往里走,直到洞口只剩下模糊的光线,而其他地方一片黑暗。我从没想到我这样体重的人居然能跑那么快。”
塞尔蒙撇了撇嘴,“嗯,要是我在那里的话,我猜我就不会跑。”
心理学家皱着眉头上下审视着这位年轻人。
“你别说大话了!你连放下窗帘都不敢。”
塞尔蒙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外面有四到五颗太阳,或许我们会想舒缓下光线,但现在我们可没那么多光。”
“这就对了。放下窗帘,然后过来坐下。”
“好吧。”塞尔蒙伸手抽掉了流苏绳,红色的窗帘从窗前滑落,黄铜吊环在横杆上一路鸣响,暗红色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
塞尔蒙走向桌子,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空洞,然后他在半路停住了。
“我看不到你了,先生。”他小声说。
“跟着你的感觉走。”谢林命令道,语调显得紧张。
“但我看不见你,先生。”新闻记者喘着粗气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想看到什么?”传来冷酷的回答,“过来坐下!”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动摇着,缓缓接近,然后响起摸索椅子的声音。塞尔蒙的声音细细的,“我到了。我感觉……嗯……没问题。”
“你喜欢这样,是吗?”
“不……不是,这很糟糕。墙壁好像要……”他顿了一下,“它们似乎在向我压来,我不断地想推开它们。但我没有疯?事实上,感觉没那么坏。”
“好吧,把窗帘重新拉开。”
黑暗中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然后是塞尔蒙贴在窗帘上摸索拉绳的沙沙声,窗帘滑回去的呼啦声令人雀跃。红色光线涌进房间,塞尔蒙欢呼了一声,抬头望向太阳。
谢林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颤抖地说:“这只不过是一间黑房间。”
“这还能忍受。”塞尔蒙轻松地说。
“是啊,能忍受的是黑房间。但你参加过两年前的强格勒百年博览会吗?”
“没,我从没参加过。六千里的旅程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是为了博览会。”
“我去过,你还记不记得‘神秘隧道’,听说它打破了游乐场的所有记录——只花了第一个月时间还是多久?管它呢。”
“听说过,它有没有引起一些骚乱?”
“几乎没有,被刻意隐瞒了。你知道,‘神秘隧道’不过是条一里长的隧道,只是没有光亮。你坐在一辆敞开的小车里,在黑暗中颠簸地行驶十五分钟,它在开放期间很受欢迎。”
“很受欢迎?”
“确实,在游戏中受到惊吓时,人们会很狂热。婴儿与生俱来拥有三种本能上的恐惧:噪声、下坠以及无光。这就是为什么跳到别人面前大喊一声‘哇’被认为那么好玩,这就是为什么坐过山车会那么有趣。这也是为什么‘神秘隧道’大捞了一笔。人们从黑暗中出来时浑身颤抖、喘不过气,被吓得半死,但他们却还是络绎不绝地买票。”
“等等,我想起来了。有一些人出来时死了,是不是?它被关闭后有过一些谣言。”
心理学家轻蔑地说:“呸!两三个人死了,这不算什么!他们给死者家属付了抚恤金,要求强格勒市政委员会忘记这码事儿。他们说,如果心脏脆弱的人想要穿过隧道,他们就该自己承担风险——这样的话,这种事儿就不会发生。因此他们在入口处安排了一名医生,要求每一位顾客在上车前进行体检。事实上,这也使游客激增。”
“嗯,然后呢?”
“你知道,还有其他一些事。人们出来时完全正常,就是拒绝进入建筑——任何建筑,包括宫殿、大厦、公寓、平房、小屋、茅舍、棚房、阁楼,甚至帐篷。”
塞尔蒙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拒绝从屋外进入到屋内,那他们睡哪儿?”
“睡在外面。”
“他们应该迫使自己进屋。”
“哦,他们试过了。一进屋这些人就变得歇斯底里,用脑袋拼命地撞击最近的墙壁。一旦你把他们弄进屋,不给他们穿上约束衣,打上镇静剂的话,你是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的。”
“他们一定是疯了。”
“确实如此,从隧道里出来的十个人之中就有一个会变成那样。他们请来了心理学家,而我们做了唯一有帮助的事,就是关闭了展览。”他双手一摊。
“那些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塞尔蒙最后问道。
“从本质上讲,与你刚才在黑暗中感到墙壁在向你挤压过来的情况一样。有一个用来描述人类对这种无光场合的本能恐惧的心理学术语,我们称之为‘幽闭恐惧症’,因为缺少光亮总是与封闭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所以这两种恐惧是密切相关的,明白吗?”
“那,那些隧道里的人呢?”
“隧道里的人都是些不幸的家伙,他们的神经不够坚韧,不足以克服陷入黑暗时产生的幽闭恐惧症。没有光亮的十五分钟是相当长的,你只经历了两三分钟,但我知道你当时相当难受。”
“隧道里的人患上了一种叫作‘幽闭恐惧固化症’的症状。他们对黑暗和封闭空间的潜在恐惧被激发并且严重恶化,就我们所知,这是永久性的。这就是在黑暗中待上十五分钟产生的影响。”
许久的沉默,塞尔蒙额头上的褶皱渐渐紧锁,他皱着眉说:“我不相信有那么糟。”
“你其实是不想去相信。”谢林打断道,“因为你害怕去相信,看窗外!”
塞尔蒙望向窗外,心理学家紧接着说道:“想像一下那种黑暗,一望无际,没有光,无论你看向哪儿。房屋、树木、田野、土地、天空——漆黑一片!然后群星坠落,我只知道这些——无论它们是什么,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是的,我能想象。”塞尔蒙气势汹汹地说。
谢林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你说谎!你不能想象。你大脑中根本没有那种概念,因为这概念已经超越了无限和永恒。你只能谈论它,部分现实让你感到失望,当它真的来临时,你的大脑应对的场景可是超过了它的理解极限。你会发疯的,彻底、永远地发疯!毫无疑问!”
他悲伤地补充道:“又一个两千年化为乌有,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痛苦和奋斗。明天,整个拉伽什,将再也见不到一座完好无损的城市。”
塞尔蒙稍稍恢复了平静,“没有那回事,我依然不认为我会发疯,仅仅因为天空中没有太阳。但即使我疯了,所有人都疯了,城市又怎么会被毁灭呢?我们要把它们炸毁吗?”
但是谢林依然很愤怒,“如果你在黑暗中,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每个人会本能地呼唤什么?光,去你的,是光!”
“嗯?”
“你怎么去得到光呢?”
“我不知道。”塞尔蒙直接地说。
“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得到光的唯一途径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俩站着,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
谢林说:“你会烧东西的,先生,见过森林大火吗?去野营过吗?在火堆上炖过肉吗?当你烧木头时,它们散发出来的并不是只有热量,你知道,它还会发光,人们知道这点。当黑暗降临时,他们想要光,并且他们会得到它的。”
“所以他们会烧木头?”
“他们会有什么就烧什么,他们必须得到光,他们必须烧些什么,而木头并不是随处可见,所以附近有什么,他们就烧什么,他们会得到光亮。最后每一个住宅中都会升腾起火焰。”
他们目光对峙,像是在处理一场私人恩怨,各自都想保持强势,后来塞尔蒙避开了目光,一言不发。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几乎没注意到紧闭的门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来自隔壁房间。
谢林开口了:“我好像听到了叶莫特的声音,他和范罗可能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好啊!”塞尔蒙咕哝道。他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紧张感被打破了,房间里骚动着,工作人员向两个年轻人聚集,他们正在脱外套。各种杂乱的问题丢向他们,但是都被他们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