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暮(1)
“如果繁星每隔千年才出现一晚,人类将如何信仰与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忆。”
——爱默生
萨罗大学的主任阿托恩77挑衅地撇了撇嘴唇,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位年轻的新闻记者。
面对阿托恩的怒火,塞尔蒙762淡定自若。在他的早期生涯中,他便专注于完成“不可能”的专访,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当初疯狂的念头现在已经是个广为刊载的专栏了。
为此他还付出了鼻青眼肿、伤筋断骨的代价,但这也使他获得了足够的冷静和自信。
于是他放低了伸出的手,冷静地等待着年老的主任消气。如果阿托恩最近两个月来的作为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就是为了证明天文学家都是些脾气古怪的家伙,而这个阿托恩肯定是其中最古怪的一个。
这个著名的天文学家操着谨慎并带有几分迂腐的措辞——他就是以此出名的。他的嗓音由于抑制的情绪而有些颤抖,但阿托恩77察觉出,他还没有放弃。
“先生,”他说,“你带着这些无耻的建议见我,早就让我看出了你令人发指的目的。”
健壮的天文台摄影师比内25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拘谨地插嘴道:“事到如今,先生,毕竟……”
主任转过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别插嘴,比内。我相信你带这家伙来是出于好意,但现在我可不会容忍你的反抗。”
塞尔蒙觉得是时候了,“阿托恩主任,如果你允许我把刚才的话说完,我想……”
“我不相信你,年轻人。”阿托恩反驳道,“你现在说的跟过去两个月来,你在每日专栏上发表的又有什么不同。我和我的同事们正在联合全世界以应对这场危机,虽然现在已经无法避免,而你却对我们发动了一场庞大的新闻战役,否定我们的努力。你尽其所能地攻击我,使整个天文台的工作人员都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主任从桌上拿起一份萨罗市日报,愤怒地向塞尔蒙挥动,“甚至是像你这种臭名远扬的无耻之徒,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时,都应该感到犹豫。所有记者,包括你!”
阿托恩将报纸甩到地上,跨到窗前,双手扣到背后。
“你可以走了,”他侧过肩膀说。他忧郁地凝望着地平线,行星的六个太阳中最为明亮的伽马正在下落。它正逐渐地没入地平线端的迷雾中,变得黯淡、发黄。阿托恩知道他将再不会作为一个正常人见到它了,他回过身。
“不!等等!到这里来!”他突然打着手势,“我给你讲个故事。”
记者并未打算离开,此时他缓缓地接近老人。阿托恩往窗外指了指:“在六个太阳中,只有贝塔还留在空中。你看见了吗?”
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必要。贝塔几乎是在最高点,红色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随着伽马辉煌的射线消逝,大地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橘黄色。贝塔在远日点上,它是那么的小,比塞尔蒙以前见到的都要小,而此时它却是拉伽什天空无可争议的主宰。
拉伽什绕着自身的太阳——阿尔法公转,两者遥相对望,像是一对遥远的伴侣。红矮星贝塔——最接近阿尔法的邻星——它很孤单,异常的孤单。
阿托恩抬起的脸被阳光照得绯红。“只要再过四个小时,”他说,“我们所知的文明,即将终结。它会终结的,正如你所见,贝塔已经是天空中唯一的太阳了。”
他冷酷地笑道:“报道吧!没有人会再读到它了。”
“但如果四个小时之后,或者再过四个小时,结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呢?”塞尔蒙轻轻地问。
“不要为那个担心,总会发生的。”
“当然!但是——如果没有事情发生呢?”
比内25再一次插嘴,“先生,我觉得你应该听一下他的。”
塞尔蒙说:“阿托恩主任,我们表决吧。”
天文台余下的五个工作人员中涌起一阵骚动,到目前为止,他们仍保持着谨慎的中立态度。
“不。”阿托恩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必要。”他又掏出怀表,“既然你的好朋友,比内,如此迫切地坚持,那我就给你五分钟时间,说吧。”
“好!目前看来,如果你允许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做一份见证记录,你觉得会带来什么区别呢?如果你的预言实现,我在场这一事实也不会有影响,那样的话我的专栏也永远不能完成。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事情发生,你就只能受到嘲笑,甚至更糟。把嘲笑的权力留到友善者的手中会显得比较明智。”
阿托恩哼了一声:“你说的友善者的手是指你的吗?”
“当然!”塞尔蒙坐下,跷起二郎腿,“我的专栏或许会有些粗糙,但每次,我给你们这些人带来了质疑的好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对拉伽什宣布‘世界末日在即’的时代了。你必须明白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启示录》了,如果科学家们突然变脸,告诉我们说那些狂热的教徒才是正确的啊,他们可是会被激怒的,毕竟……”
“没有这种事,年轻人,”阿托恩打断说,“尽管我们的数据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从那些教徒手中得来的,但我们的结论中不包含任何教会的谬论。事实终究是事实,教徒口中所谓的‘神话’背后依然存在着真相。我们揭露了它们,剥去了神秘的外衣。我向你保证那些教徒要比你更痛恨我们。”
“我并不恨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公众正处于恶劣的情绪中,他们很生气。”
阿托恩嘲弄地撇了撇嘴角,“让他们生气吧。”
“是,但是明天呢?”
“不会有明天了!”
“但如果有,让我们假定有——仅仅是为了见证发生的事情。他们的愤怒也许会形成严重的后果。毕竟,你知道,这两个月来商业变得非常萧条。投资者并非真正相信世界将要终结,但在一切过去之前,他们同样会更谨慎地对待手中的财产。强尼公司也不相信你,但新款春季家具也许会推迟几个月到货——只是为了确认。”
“你知道关键所在,一旦这一切过去了,整个商界都会在后面盯着你的。他们会说如果科学狂人,请原谅我这么说,只需要制造一些荒谬的预言,就能随时弄垮这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只要他想。到时候就只能仰赖行星才能阻止他们。骚动的火花会被散播的,先生。”
主任严厉地注视着专栏作家:“那你有什么提议改善这种状况么?”
“嗯,”塞尔蒙咧嘴笑道,“我的提议是控制大众舆论。我能处理这些事,只让人们看到它可笑的一面。我承认这会让人难以忍受,因为我不得不将你们所有人描绘成一群语无伦次的白痴,但是如果我能使大家嘲笑你们,他们也许会忘记愤怒。作为回报,我身为出版商的所有要求不过是一篇独家报道而已。”
比内点了点头,突然大叫:“先生,我们都认为他是对的。这两个月来我们考虑到了所有方面,除了存在百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们的理论或运算的某一环节出现差错,我们应该把这一点也列入考虑之中。”
聚集在桌前的人咕哝着发出同意声,阿托恩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嘴里塞满了苦药,想吐又吐不出来。
“那么,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儿吧,但你别得寸进尺,无论如何都别妨碍我们做事。记住,这里的所有活动都是我负责的,不管你要在自己的专栏里发表什么观点,我都希望你能完全地配合并尊重我们。”
他的双手放在背后,皱纹随着他的口气从他脸上挤压出来。他本来还想说下去,但是一个声音闯了进来。“嗨,嗨,嗨!”男高音打断了他,来者丰润的脸颊上带着愉悦的微笑,“这儿的气氛真像个停尸间,我希望没有人被我吓到。”
阿托恩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又暴躁地说:“你这个混蛋来这里做什么,谢林?我还以为你正躲在避难所里。”
谢林大笑,肥胖的身躯在椅子上一靠,“去他妈的避难所!那地方太枯燥了。我要待在这儿,这里火热着呢。你不认为我也有好奇心吗?我倒是想看看教徒口中永恒传唱的群星。”他摩拳擦掌,语调变得凝重,“外面很冷,寒风都能在你鼻子上冻出冰锥了,贝塔似乎不再提供任何热量,至少在目前的距离上是这样。”
白发主任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非要特意过来撒疯呢,谢林,你待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我待在那儿又有什么用?”谢林摊开双手,一副滑稽的模样,“心理学家在避难所可算不上称职。他们需要强壮有力的男人,能繁衍后代的健康女子。我?我比一个有用的男人超重了一百磅,要我繁衍后代则更不可能。所以为什么要麻烦他们养活一个多余的人呢?在这儿我感觉就好多了。”
“避难所是什么,先生?”塞尔蒙敏锐地问道。
谢林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专栏作家。他皱了皱眉,鼓起肥胖的脸颊,“你又是拉伽什的谁呢,红脑袋?”
阿托恩抿了抿双唇,然后阴沉地咕哝道:“这位是塞尔蒙762,报社的家伙,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
专栏作家伸出手,“您肯定就是萨罗大学的谢林501了,久仰大名。避难所是什么呢,先生?”
“嗯。”谢林说道,“我们设法让一些人相信我们的预言是正确的——呃——注定将会发生,这些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他们主要由天文台工作人员的家属,部分萨罗大学员工,以及一部分外人组成,大约有三百人,但其中四分之三都是妇女和小孩。”
“我明白了!他们应该躲在黑暗中,那里,群星找不到他们。当世界上剩下的人即将终结时,他们还能伸出援手。”
“如果他们可以的话,这不容易。当所有人都发疯失控,当大城市被火海吞没,环境将不再宜于幸存者们存活。但他们有食物、水、住所、还有武器——”
“他们还有更多,”阿托恩说,“他们有我们所有的记录,除了今天我们将要收集的。对下一个轮回来说,这些记录将意味着一切,它们必须保留下去,其余的将被忘却。”
塞尔蒙轻轻地吹出一声悠远的口哨,坐下沉思了几分钟。桌旁的人们拿出了一张多人棋板,开始玩起了六人游戏,棋子走得迅速而宁静。所有目光汇集,专注着棋盘。塞尔蒙专心地看了会儿,然后起身走向了阿托恩,他正坐在一边与谢林小声交谈。
“听着,”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免得打扰了这些家伙。我想问几个问题。”
年迈的天文学家郁闷地对他皱了皱眉,但谢林却雀跃起来,“很好,说说话对我很有帮助。阿托恩正向我介绍你的观点,关于预言失败了,外界会有什么反应,我同意你的看法。顺便说一下,我定期阅读你的专栏,总的来说我喜欢你的观点。”
“拜托,谢林。”阿托恩咆哮道。
“嗯?哦,好吧。我们到隔壁房间去,那里还有柔软一点的椅子。”
房间里确实有柔软的椅子,窗前有厚红窗帘,地上有栗色地毯。贝塔暗红色的光线溢进房间,呈现出干涸的血红。
塞尔蒙耸耸肩,“哎,只要有一丝丝纯洁的白光,哪怕只有一秒钟,我都愿意为此花掉十个信用币,我真希望伽马或德尔塔能在空中。”
“你想问些什么?”艾尔问道,“请记住我们的时间有限,再过一小时一刻钟我们就要上楼了,那之后我们就没有时间谈话了。”
“好的,我的问题是……”塞尔蒙向后斜靠,双手叠在胸前,“你们看上去都认真的要命,我开始相信你们了,你介意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托恩勃然大怒,“你坐在这儿是想告诉我,你甚至还没有弄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就已经开始嘲弄我们了吗?”
专栏作家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那么糟,先生,我总体上了解了。你说在几个小时之后,黑暗将会降临全球,而全人类也将陷入疯狂。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它背后的科学依据。”
“不不,千万别。”谢林打断道,“如果你要阿托恩向你解释,如果他有心情回答,他能弄出好几页数字和图表出来,你会摸不着头脑的。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劝你不如问门外汉去。”
“好吧,我问你。”
“那我先要喝一杯。”他擦了擦手掌,望着阿托恩。
“水?”阿托恩咕哝。
“别犯傻了!”
“你才别犯傻。今天不能沾酒,让我灌醉别人实在是太简单了,后果我可承担不起。”
心理学家默默地嘟囔了几句,转向塞尔蒙,犀利地凝视着他:“你当然知道,拉伽什的文明史有一种轮回的特征,我指的是,轮回。”
“我知道,”塞尔蒙谨慎地答道,“这是当下的考古理论,它已经作为事实被接受了吗?”
“快了,在这最后一个世纪,它已被广泛认同。这种轮回的特征,也是曾经的谜团之一。我们已经定位到了一系列的文明,其中的九个已被确认,而迹象表明还有其他文明,所有的文明都达到了足以与我们比肩的高度,而这些文明,无不例外在它们正发展昌盛的时候毁于大火。”
“没有人能说明原因。所有文明的中心都被大火从内部彻底摧毁,没有留下任何能揭示原因的线索。”
塞尔蒙急切地追问:“它们难道也没有石器时代吗?”
“可能,我们几乎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时候人类的智慧只比猿高一点,我们可以忽略那个。”
“我知道了,继续说!”
“对这些反复发生的大灾难曾经有过众多解释,但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超乎自然。有些人说有一场周期性的火雨,有人则说拉伽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穿过一颗太阳,还有一些说法就更离奇了。但有一个理论,不同于其他理论,它已流传了好几个世纪。”
“我知道,你指的是教徒在《启示录》中所记载的关于‘群星’的神话。”
“正是。”谢林满意地答道,“教会声称每隔两千零五十年拉伽什就会进入一个巨大的洞穴,于是所有的太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他们说,有种被称为‘群星’的东西出现了,它们夺走了人们的灵魂,使他们变成了没有理智的野兽,他们摧毁了亲手建立起来的文明。当然他们在这之中掺杂了许多宗教神秘论,但那是核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