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天晚上,伊丽莎白大部分时间都在姐姐的房间里,翌日天刚亮,宾格利先生便派女仆来询问,随后他的姐妹也差了两个装模作样的侍女来,伊丽莎白总算可以分别给她们一个不坏的回答。然而,尽管情况已有改善,她还是要求派人送字条去隆伯恩,希望母亲来探望简,亲自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字条立刻送了出去,上面所提的要求也很快得到满足。这家人吃过早餐不久,便见本尼特太太在两个小女儿的陪同下,施施然来到内德菲尔。[80]
假如看到简的病情危急,本尼特太太应该会非常难过;但发现病得不算严重以后,她非常满意,反而希望她女儿别康复得太快,因为痊愈以后,简可能必须离开内德菲尔。所以她拒绝了女儿想要坐车回家的提议;差不多同时到达的药剂师也认为病人最好还是安心静养。她们陪简小坐了片刻,然后宾格利小姐露面了,母亲和三个女儿应其所请,跟着她走进早餐厅。宾格利接见了她们,他说希望本尼特小姐的病情并没有本尼特太太想象的那么严重。
“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阁下,”她回答说,“她病得很厉害,暂时不能换地方。琼斯先生也说我们应该让她安心静养。看来我们必须多叨扰你几天啦。”
“怎么可能让她换地方!”宾格利叫了起来,“想都别想。我相信我妹妹也不愿意她换地方。”
“我可以向你保证,夫人,”宾格利小姐虚情假意地说,“和我们在一起,本尼特小姐一定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
本尼特太太连声道谢。
“我觉得,”她接着又说,“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好朋友,我还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因为她真的病得很厉害,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幸好她是全世界最能忍耐的人,这是她素来的性格,她是我见过脾气最温柔的。我常常跟其他几个女儿说,她们和简比起来差远了。你这个房间很漂亮啊,宾格利先生,石子路那边的景色也很迷人。我不知道本地还有哪座房子能和内德菲尔相提并论。希望你别急着搬走,虽然你的租期并不长。”
“我是个急性子,”他回答说,“要是决定搬离内德菲尔,可能五分钟后就走了。不过目前我打算在这里住下来。”
“你这人跟我想的一模一样,”伊丽莎白说。
“看来你开始了解我了,对吧?”他扭头看着伊丽莎白说。
“是啊!我对你非常了解。”
“我希望你这是在夸奖我;但这么容易被看穿,其实也蛮可怜的。”
“我是在夸你呢。深沉复杂的性格未必比你这种性格更加可贵,当然也未必更加可怜。”
“小丽,”她母亲喊道,“不要忘了你是来做客的,在家里随你撒野,可是在这里别放肆啊。”
“以前我还不知道,”宾格利立刻接着说,“你居然对性格这么有研究。研究人们的性格肯定很有意思。”
“是的,但性格复杂的人研究起来最有意思。那是他们仅有的优点。”
“总的来说,”达希说,“乡下地方值得研究的人很少。乡下的社交圈子非常狭小,人物性格也是大同小异。”
“但人们自身的变化很大,你总是可以发现他们身上有些新的东西。”
“是啊,确实是这样的,”由于气不过达希对乡下的蔑视,本尼特太太大声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乡下的生活和城里一样丰富多彩。”
每个人都感到很吃惊;达希朝她看了一会,然后无语地扭过头。本尼特太太还以为自己驳倒了他,于是立刻乘胜追击。
“我看不出来伦敦比我们乡下好在哪里,只不过商店和公共场所比较多罢了。生活在乡下是非常愉快的,你说呢,宾格利先生?”
“在乡下的时候,”他回答说,“我是不会想离开的;在城里的时候,我也不会想离开。各有各的优点吧,反正我在这两个地方过得一样愉快。”
“哎呀,那是你性格好。但那位先生,”她望着达希说,“好像认为乡下什么也不是呢。”
“其实你搞错了,妈妈,”伊丽莎白被母亲弄得很尴尬,红着脸说,“你误会达希先生了。他只是说,乡下地方不像城里,城里九流三教的人都有,你必须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当然啦,亲爱的,那倒是实情。但说我们社交圈子狭小,我可不同意,我看很少有社交圈子比我们更大的。光是和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家庭就有二十四个呢。”
若非顾及伊丽莎白的感受,宾格利肯定会哑然失笑。他妹妹可没那么体贴,满脸坏笑地朝达希先生望去。伊丽莎白只想找个话题来转移她母亲的注意力,于是问起她离家以后,夏洛特·卢卡斯有没有去过隆伯恩。
“去过啦,昨天和她父亲一起去的。威廉爵士真是个大好人,宾格利先生,你觉得呢?他穿衣打扮那么时髦!又是那么斯文有礼,那么平易近人!他无论遇到谁都有话跟人家说。我认为这才是教养好;不像有些人,非常自以为是,从来不跟人说话,这种人真不知道什么是教养。”
“夏洛特和你一起吃饭了吗?”
“没有,她说要回家吃。我估计她大概是要赶回家帮忙做杂碎馅饼[81]。至于我们家,宾格利先生,我向来只请那些称职的仆人;我的女儿们从来不干粗活。但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规矩,卢卡斯家几个姑娘其实特别乖。可惜长得不好看!我个人倒不认为夏洛特长得非常普通,但她毕竟是我们的好朋友。”
“那姑娘看上去确实特别讨人喜欢,”宾格利说。
“哦,真的吗?但你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就是不好看。卢卡斯夫人自己也经常这样说,她很嫉妒我,因为简很漂亮。我不喜欢吹捧自己的孩子,可是说到简,她的美貌确实非常罕见。每个人都这么说。可见这不是我在自吹自擂。那年她才十五岁,有个在城里帮我弟弟加德纳做事的小伙子疯狂地爱上了她,连我弟媳妇都觉得那家伙肯定会在我们走前向简求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没有求婚。大概是觉得简年纪太小吧。不过呢,他写过几首赞美简的诗,写得非常好。”
“正是那些所谓的诗葬送了这段感情,”伊丽莎白不耐烦地说,“我想有许多情缘都是这样断送的。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诗歌竟然有驱逐爱情的功效!”
“我向来认为诗歌是爱情的食粮,”达希说。
“那必须是美好、牢固和健康的爱情才行。如果已经很强壮,无论吃什么都能滋养。但如果只是一点小小的苗头,我相信一首优秀的十四行诗[82]会让它彻底饿死。”
达希只是笑笑;大家默不作声,这让伊丽莎白很紧张,唯恐母亲继续说出丢人现眼的话来。她想说几句话,却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本尼特太太沉默了片刻,开始感谢宾格利先生善待简,又说真抱歉啊,连小丽也要前来叨扰。宾格利先生的回答既礼貌又诚恳,他妹妹只好也礼貌地说了几句得体的话。其实她说的无非是客套的场面话,但本尼特太太感到很满意,随即吩咐仆人去准备马车。看到她示意要回家,最小的女儿斗胆走上前来。两个小姐妹来到这里以后一直窃窃私语,她们讨论得出的结果是让年纪最小的妹妹去跟宾格利先生说话,要求他兑现刚来此地时所许下的承诺,择日在内德菲尔举办舞会。
丽迪雅才十五岁,但身体结实,发育很好,皮肤白皙,五官长得很讨喜;她深得母亲宠爱,所以早已开始参加社交活动。她性格活泼幽默,有点自以为是;由于喝了她姨父的美酒,再加上她来者不拒的作风,军官们总喜欢在她面前献殷勤,这反过来增加了她的自信。所以她非常镇定地和宾格利先生谈起举办舞会的话题,唐突地提醒他履行承诺,最后不忘补充说,言而无信是全天下最可耻的。宾格利对这次突袭的回答让她们的母亲听了很高兴。
“请放心,我已经做好随时履行承诺的准备;等你姐姐身体康复以后,你想哪天办舞会就哪天办。但你应该不希望在她生病的时候跳舞吧。”
丽迪雅宣称她自己很满意。“好啊!等简身体好了再办更好,到时候卡特上尉应该也回到梅里顿啦。等你真的办过舞会以后,”她补充说,“我会催促他们也办一次。我要告诉福斯特上校,如果不办他会很没面子。”
随后本尼特太太带着她两个女儿离开,伊丽莎白立刻回到简身边,宾格利家两位女士和达希先生则评论起她和她家人的言行;然而不管宾格利小姐如何花样百出地拿“美丽的眼睛”开玩笑,达希先生就是不肯像她们那样说她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