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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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峰云起(4)

不知为何,见惯苦痛的余月月心中一动,蓦然起了恻隐之情,忙叫道:“阿叔,我买了你这猴子。”林七却连连摇头道:“不卖不卖。今天运头不好,就叉住了这只猴子,家里等肉下锅呢。”

孙应龙上前一步,用力一踏,登时将一块碗大的石头踩裂,半威胁道:“你卖不卖?”

福建民风彪悍,民间素有习武之风,林七也自诩有几分功夫,然而看到对方年纪轻轻,脚下却有这等气力,还是吃了一惊,问道:“你该不会就是金三娘的崽儿,考上武学生、武艺很好的那个孙应龙吧?”孙应龙登时大感荣耀,洋洋道:“正是我,原来阿叔也听过我的名字。”

林七道:“我认得你娘,每次去县城卖鱼,都要吃金三娘家的扁肉。也罢,看在熟人的份儿上,卖小猴子给这位小娘子也可以,得十贯钱,你们有钱么?”

十贯钱就是一万枚铜钱,大约等值于十两银子,相当于建阳小户人家一家人一整年的生活费用,林七张口漫天要价,别说余月月临时出来采药,就是在家中,也一时难以拿出这么多钱来。

孙应龙很是愤慨,道:“阿叔,不过是一只小猴子,又受了伤,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一回事,哪里值这么多钱?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可别太过分了。”拉开马步,双手叉在腰间,摆出武力威胁的架势来。

林七倒退两步,道:“哎,你别乱来,我可记得你了。下次再到县城卖鱼,我非告诉你娘不可,说你低价强买,还当什么武学生!”

余月月道:“我这里有两吊钱,阿叔先拿去打酒吃,剩下的,回头我补给你。”林七道:“那可不行。这做生意,非得要当面点清,方能童叟无欺。”

孙应龙见林七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分明是看准余月月一心要救小猴,想要借机讹诈,心头登时火起,握紧拳头,嚷道:“武学生怎么了,就算老子当了武状元,今日也要先打了你这泼皮无赖再说!”

他出身贫寒之家,读书学医不成,却是天生的武学胚子,小时候在街头看市井拳师卖艺,跟着一比划便即学会。后来跟随朱熹得意门生蔡元定习武,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久前,朝廷在地方设置武学,他奉母亲金三娘之命参与建宁府的选拔考核,以头名成绩被录取,是建宁府武士斋武官中年纪最小者。旁人都说他若是去京师临安参考武举,定能一举夺得武状元。

名头既响,当然并非浪得虚名。孙应龙身子一转,夹手便将林七的铁叉夺了过来,顺手扔给余月月。再上前打掉林七头上的竹笠,别住他手臂,反拧了过来。

林七痛得大叫一声,道:“你敢向长辈动手,不怕我告诉金三娘么?”孙应龙道:“你算什么狗屁长辈,有种去向我娘告状好了!”转头见余月月已将铁叉从小猴身上拔出,便举拳虚打了一下,随即放开林七,喝道:“快滚!”

林七料想自己绝非孙应龙对手,也不敢轻易自讨苦吃,走过去捡起铁叉,悻悻离去。

宋慈叫道:“等一下!”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追上去道,“我身上没有带钱。这块玉佩值个百十来两银子,阿叔不妨拿去,权当买这小猴子的钱,如何?”

林七虽不认识宋慈,然见对方文质彬彬,那玉佩又是古意盎然,幽绿可爱,料想必是值钱之物,便接了过来,借机下台道:“那好,瞧在公子的份儿上,我就收了这玉佩。”

宋慈道:“按阿叔的说法,我们这是当面点清,童叟无欺,先前的不愉快也算揭过了。”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林七不必再将这件事告知孙应龙之母金三娘。

林七占了大便宜,料想即使向金三娘告状也不能对孙应龙怎样,毕竟人家母子连心,忙见好就收,道:“那是当然。”正要收起玉佩,却被孙应龙一把夺过。他畏惧对方,忙退开两步,道:“姓孙的,你可别太过了。”

孙应龙道:“这是宋慈的家传玉佩,岂能让你得去?我这里也有一件宝贝,你拿去。”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丢了过去。

林七接着一看,却是一颗弹丸般大小的乳黄珠子,光滑莹润,中有一细小圆孔,大概是穿绳之用。他虽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不知什么缘故,他第一眼看到那颗珠子的时候,心中就起了一股奇特的感觉。转念想道:“虽然珠子不起眼,但孙应龙到最后关头才肯拿出来,一定比玉佩值钱。”忙接了过来,摩挲一番后收下,讪笑两声,自己去了。

孙应龙将玉佩还给宋慈,道:“这人分明就是敲诈,你干吗还要助长他的气焰?显得你宋家有钱么?”

宋慈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真的要谢谢孙大哥,适才那颗珠子……”孙应龙道:“嘘,别再提了。”又叹了一声,道:“果然应了一句老话,不是自己的,想留也留不住。”

宋慈见余月月已为小猴洗干净伤口,正取出金创药涂上,便撕下一大片衣襟,走过去蹲下来,裹在小猴前后伤口上,一圈圈缠好,在腰侧打结,手法甚是娴熟。

孙应龙道:“呀!真看不出来,宋慈不仅书念得好,居然也可以当名医了。月月,这是你教他的么?”余月月道:“这还用教么?多看几遍就会了,是你笨,连熬药都能熬糊了。”

孙应龙小时候做过宋慈的陪读,入书斋读书,却是读书无成。金三娘见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便将他送去王氏医铺学医,哪知道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逃回家,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去了。余月月提及的“熬药”,即是其短暂医铺学徒生涯中的糗事之一。

孙应龙笑道:“学医我是不成,可学武我一学就会呀,所以你不能说我笨。”

余月月不再理他,抱起小猴,道:“它受伤虽然不算严重,可也得养上一阵子。这期间,它根本无力自行觅食,没办法,只能先带回家养着了。”小心翼翼地将小猴放进竹篓中。

孙应龙主动背起了竹篓,叹道:“还魂草还没有寻到,反倒又多了一个负累。”

三人继续往峡谷深处进发,走出一里地,忽听到一旁的藤萝“哗哗”作响,伴随有诡异的怪叫声。徇声望去,却是一只母猴正一边扯动藤蔓,一边朝众人龇牙咧嘴,神色极是愤怒。

余月月道:“呀,这一定是小猴子的妈妈了。”从竹篓中抱出小猴,轻轻将它放在藤萝下面。刚一转身,母猴便跃了下来,抱起小猴。母子埋头在一起,嘶鸣不已。

孙应龙道:“好了,人家猴子母子团聚了,咱们也可以安心找还魂草了。”

刚走出半里地,便听见后面有“喳喳”的声音,却是那只母猴追了上来。余月月笑道:“瞧,猴子通人性,它一定是特意来感激我们的。”

那母猴当真走到她面前,站起身来,两只前掌合在一起,作了一个揖,随即递过来一株半青半黄的卷草。余月月惊喜地“啊”了一声,叫道:“还魂草!这是还魂草!”

孙应龙和宋慈一齐围了上来,异口同声地问道:“真的是还魂草?”余月月道:“千真万确。”

孙应龙欣喜若狂,上前抓住母猴,一把举了起来,连声道:“谢谢,谢谢。救活了华大哥,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母猴受了惊吓,迅疾出爪,一爪抓在孙应龙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他狂喜之下,毫不生气,笑嘻嘻地放母猴下地。母猴“哧溜”一声,自行跃到峭壁上,腾跳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应龙哈哈笑道:“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原先听教书先生说古代有大蛇送和氏璧,我还不相信,今日亲身遇到猴子送还魂草才知道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余月月狐疑道:“什么大蛇送和氏璧?”孙应龙道:“你没有听过那个故事么?就是有个古代国君救了一条大蛇,大蛇为了报恩,送了一块和氏璧给他。”

他说的大蛇报恩是指“随侯珠”的故事。春秋时,随国[15]的国君随侯出行,路遇一条受伤的大蛇,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取药为蛇敷治。大蛇痊愈后,于大江中衔取夜明珠送给随侯,以报救命之恩。此珠径长一寸,能在夜色中发光,同时照亮十二辆车子,所以又称明月珠,是随国的镇国之宝,与楚国镇国之宝和氏璧并称为“楚璧随珠”,是天下公认的两件奇珍,价值连城。孙应龙读书马虎,虽记得大蛇报恩的故事,却将随侯珠张冠李戴成了和氏璧。一旁宋慈听见,虽觉好笑,亦不愿意出声指正,只佯作不察。

既是寻到了还魂草,三人俱是欢天喜地,便急忙掉头折返,预备尽快赶回去救人。

归途中,孙应龙心情大好,居然拿时下热门的话题主动跟宋慈搭腔,问道:“你可有听说新一任的福建路提刑官是辛弃疾?”宋慈道:“听说了。”

提刑官全名提点刑狱官,是路级区划上职位仅次于安抚使的长官,不仅要监管刑狱,而且负责督捕盗贼、维护地方治安,还要负责校阅保甲、弓手、军兵,主持境内大小军事活动,权力极重。

孙应龙道:“这可奇怪了。辛弃疾名气虽大,却是北方来的归正人,按惯例不该受到重用,之前虽任过地方官,但也是恶名累累,每次都被弹劾落职。他闲居乡里多年,年纪已老,怎么这次朝廷会突然起用他呢?”宋慈道:“嗯。”

孙应龙见同伴不肯轻易发表意见,便自顾自地道:“武士斋的同学都议论说,这是朝廷即将对北边用兵的前兆。”

“北边”是隐晦的说法,指北方女真人创建的金国,也是南宋最大的对头。当年靖康之变,金人灭掉北宋,宋高宗赵构于风雨飘摇中即位,一手开创了南宋王朝。但他勉强站稳脚跟后,满足于偏安一隅,重用秦桧,在抗金战场捷报频传、金兵节节败退之时开始与金议和,为了讨好金人,甚至不惜制造冤狱,杀害名将岳飞,最终达成了“绍兴和议”——宋、金划定疆界,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而和议规定,南宋每年向金国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称为“岁贡”,这笔额外的支出自然被转嫁到老百姓身上,福建赋税尤重,民众不堪压迫,先后爆发一百多起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参与人数多达数十万。屈辱的和议并没有换来长久的和平,金主完颜亮在位时,即撕毁和议,大举兴兵南下侵宋。辛弃疾出生成长于金人统治区,即在这段时期渡江投宋。战火持续了数年,双方都元气大伤,经过一系列的外交努力,宋、金双方再度签署了“隆兴和议”,两国从此休战。而果真如孙应龙所推测的那般,南宋真的对金开战的话,便会就此打破宋金近四十年的和平关系。

余月月常在医铺与患者谈天说地,对时局也不陌生,应道:“这不奇怪啊,当今宰相韩侂胄韩丞相当年与前宰相赵汝愚赵相公争权,本就是打着‘主战’的名义才赢得了朝野的支持。而今韩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也许他觉得是时候履行他当初的诺言了。”

孙应龙问道:“那么你也觉得朝廷是该出兵收复失地了?”余月月道:“这些个国家大事,我可说不好。但建阳人暗中议论,说韩丞相这个人人品不怎么样,你看他对待前宰相赵汝愚相公,再看看他对待朱熹朱老夫子。”转头看了一眼宋慈,叹了口气,道:“对待自己人倒是能下得了狠手,这样的人,能打得赢金兵么?”

朱熹正是在韩侂胄与赵汝愚的权力斗争中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其建阳居处沧州精舍至今仍然处于官方的严密监视下——建阳知县林充即是宰相韩侂胄的心腹,奉命监察朱熹及其主要弟子的一举一动,宋慈的舅父兼恩师吴雉亦是名单上重点关注的人物,出门见客都会有官府的人跟踪。

孙应龙武艺高强,又有嫉恶如仇的脾性,满腔豪气,素来视名将岳飞为人生楷模,主张出兵北上,直捣黄龙,收复失地。但他曾跟随理学名家蔡元定学习武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而韩侂胄执掌大权后,对朱熹理学一派多方迫害,最先对付的就是文武兼备的蔡元定,将其流放到偏远之地,至死方休,因而孙应龙虽然与现任宰相韩侂胄志同道合,却对其没有任何好感,忙道:“不错,我也觉得韩丞相没有容人之量,只知道排除异己,任用他自己的亲信。北伐是举国大事,绝不是宰相一个人的私事。”

余月月道:“辛先生是北方人,也是坚决的主战派。也许朝廷临时起用他,正是想借用他的名气,为北伐造势。”孙应龙道:“大家都这么说。可为什么偏偏要派辛弃疾来福建任提刑呢?如果是为了北伐需要,该把他放到前线去呀,譬如淮西,或是襄阳,又或者是蜀中。”

余月月道:“朝廷有它的考虑吧。怎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不愿意辛先生来咱们闽地似的。”

孙应龙很是不以为然地道:“你觉得辛弃疾名气大,是因为他的经历传奇,文章、诗词写得好,你可知道他任地方官时都做了哪些事吗?可不是什么好事,大肆揽财、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油水这种坏事,他没少做。武士斋的同学说,旁人都称他‘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呢。”

余月月道:“‘杀人如草芥’多半是说辛先生当年诱杀了抗税的茶商赖文政,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用钱如泥沙’从何说起呢?”孙应龙冷笑道:“如果不是贪污受贿,你以为他如何能在上饶修建私人庄园,还养了许许多多的美婢。那些全是他当地方官时从百姓身上捞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