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峰云起(3)
而南宋王朝初创之时,宋高宗赵构为躲避金人的追击四处流亡,当真如丧家之犬,一度漂泊海上,最终在颠沛流离中丧失了生育能力。他唯一的儿子赵旉也因惊吓过度而早夭。宋高宗担心自己的子嗣问题,决定收养几名养子,以备周全。
宋高宗本人心机深沉,深知自己之所以能登大宝、成为南宋的开国皇帝,全然因为他是皇子中唯一的“漏网之鱼”。他既非嫡出,也非长子,也不出色,母亲韦氏在宋徽宗嫔妃中地位低下,并不得宠。而当时兄长宋钦宗还被拘禁在金国,对他的皇位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为了显示嗣位的正统性,宋高宗绞尽了脑汁,“泥马渡康王”的传说便是他为了加强自己的“天命”形象而制造出来的舆论。“斧声烛影”一说重新流行,宋高宗不怒反喜,他反倒从中看出了宋太宗当年的“兄终弟及”在民间始终是非正统形象,这促使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从宋太祖的直系子孙中选一名后人作为自己的养子,定然能大大加强他上承天命的正统形象。于是,宋太祖这一系子孙在阔别九五之尊近百年之后,重新有了得到皇位的希望。
此时,宋太祖后代的数目已经相当庞大,传孙多达一千六百人。经过仔细筛选后,最终留下了两名孩子,均是宋太祖的七世孙。其中一名瘦小的叫赵伯琮,即后来的宋孝宗赵眘。宋高宗看了两个人选后,嫌赵伯琮太过瘦弱,怕不好养育,想留下另一名更壮实的孩子。刚好这时候有一只猫从两个孩子身边经过,赵伯琮一动不动,而壮实的小孩却伸出脚去,踢了猫一下。这一脚踢走了猫不说,也踢掉了宋高宗对他的好印象。于是,宋高宗留下六岁的赵伯琮。
这时的宋高宗还不到三十岁,仍然相当年轻,他虽然丧失了生育能力,却还是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并没有立即册立赵伯琮为太子,只是将其交给后宫张贤妃抚养。
宋高宗宠妃吴芍芬看到张贤妃收了养子,心中很是不平,有意争宠,也向宋高宗请求收养一名宗室子弟作为养子,选中的人就是赵伯玖,也就是后来的赵璩。吴芍芬是河南开封人,其父吴近曾梦见一个亭子,匾额上写着“侍康”,亭子旁种着妍丽芬芳的芍药花,花下有一只白羊。后来吴妻生下女儿,吴近特意为其取名“芍芬”。吴芍芬十四岁被选入宫,侍奉康王赵构,大家都说“侍康”应验了。赵构即帝位之初,外受金兵追击,内部时常发生兵变,吴芍芬身穿戎装,跟随丈夫左右,英姿飒爽,颇有胆略,因此晋封为才人。时局稳定下来后,吴芍芬又开始博览书史,勤习翰墨,很得宋高宗欢心,很快升为贵妃。
赵璩入宫后不久,宋高宗生母韦氏自金国还朝,告知高宗第一任皇后邢秉懿已死在金国的消息,宋高宗遂立吴芍芬为皇后。吴皇后养子赵璩也跟着养母水涨船高,有了嫡子的身份,比张贤妃收养的赵眘更有希望成为皇太子。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不久张贤妃病逝,宋高宗下命将赵眘交由吴皇后一并收养,并分别封为普安郡王、恩平郡王。表面看起来,宋高宗对两个养子一视同仁。但他将赵眘交给皇后抚育,令其也有了嫡子的身份,其实已经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吴芍芬久在高宗身边,岂能不知丈夫心意,遂以“恭俭勤敏,聪慧好学,可当大任”为由,劝宋高宗立赵眘为皇太子。
据说宋高宗仍然在赵眘和赵璩二人之间举棋不定。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测试办法:同时赐给赵眘和赵璩各十名美貌宫女。数日后,宋高宗重新将宫女召回,结果,赐给赵眘的十名宫女仍然是处女,而赐给赵璩的宫女已然破处。宋高宗因此觉得赵眘品行更为高尚,最后决定立他为太子。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三十六岁的赵眘被正式立为皇太子,封建王。“建”指福建建州,此即赵眘即位为宋孝宗后、建州升为建宁府之来历。赵眘和赵璩入宫后,储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颇以为疑,直到此刻,方才尘埃落定。
同年,宋高宗禅位于赵眘,赵眘即位为宋孝宗。从此,宋朝皇位又回到了宋太祖一系。宋孝宗对宋高宗感恩戴德,谦恭而仁孝,并保持了终生。
赵璩既再无继承皇位的希望,按惯例不能再留居皇宫,以皇侄的身份出居绍兴。他倒也无所谓,要么闭门读书,要么游山玩水,丝毫不以为意。宋孝宗天性友爱,对待昔日的竞争对手亦是极为友善,每逢赵璩入朝,均要亲自在内殿设宴招待,呼以官职,从来不叫名字,赏赐财物不计其数。
宋高宗赵构病逝后,赵璩在奔丧时因哀伤过度得了重病,不久后死去,被追封信王。昔日他判西外宗正司[12]时曾路过建阳,爱慕当地的山清水秀,特意在同由里庵山修建了一处宅子,取名“逍遥居”,作为闲来居处。还作有《还山》诗一首:
剩借红尘一日闲,有劳妙语彻幽关。
岂知隐几如南郭,也愧移文向北山。
有意清风怜我在,无心孤月伴君还。
三茅若问今消息,为报逍遥天地间。
临终时,赵璩留有遗言,要求后人定居在建阳,说那里是真正的福地,正如昔日名儒朱松去世前,交代儿子朱熹将来一定迁居建阳一样。而今赵璩的大多数子孙虽在朝中为官,尚有庶子赵师槚和幼女赵师滢居住在建阳同由里。
这一对兄妹一向是建阳的中心话题人物——赵师槚有皇室子弟名分,却不肯入仕为官,甘心沦做手艺木工石匠之辈,日夜沉迷于各种机关制作。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无师自通,成为器械方面的高手,曾经用自己制作的火器轰掉了偷入逍遥居窃贼的脑袋;赵师滢则是有名的才女,非但有朝廷的“郡主”封号,而且学识渊博,容貌无双,时人送美号曰“空谷幽兰”。常有无赖少年到庵山关刀峡一带盘桓,名为游览,实则是想一窥传说中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郡主真容。若不是忌惮其兄长赵师槚在四周布下了厉害机关,只怕逍遥居早就成为建阳的另一处风景名胜了。
但这位婉兮清扬的郡主赵师滢却与宋慈交好,她生平无所喜爱,唯好读书,读遍了家中的藏书后,又派仆人向定居在建阳的名儒朱熹等人借书,辗转打听到建阳甚至福建最大的藏书之处是宋氏家中的“景楼”。然而景楼的主人宋巩深居简出,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要想借出书来,唯一的办法是从宋家少主人宋慈身上着手。赵师滢虽是矜持的贵族女子,可究竟还是少女心性,又抵挡不住图书的诱惑,便女扮男装,假装成游学的少年士子,亲自去向宋慈借书,却被对方第一眼就猜到了真实身份,二人由此结识。
金三娘听余月月猜出宋慈多半是去找郡主赵师滢相助,拍掌笑道:“好,好,不愧是宋公子,果然想得周到。如果说建阳还有一个地方是官府不敢去骚扰的,那么一定是逍遥居了。”
事实果真是这样——这次孙应龙冒险劫囚,宋慈想华岳是得罪了本朝宰相韩侂胄的要犯,必然会惹来官兵大肆搜捕。说不定还会给奸人陷害朱熹的机会,称劫囚是朱老夫子的主意,引发朝廷新一轮对理学门生的陷害,便赶去逍遥居请赵师滢相助。赵师滢兄长赵师槚正好出了远门,又有宋慈出面求情,赵师滢便自己做主收留了华岳,将其藏了起来。
孙应龙将华岳送到逍遥居后返回,刚到家中,便见到刀枪林立,大批官兵正在里里外外地搜查他家,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叫道:“娘!娘!”
闯进内室一看——金三娘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探手一摸额头,竟是寒冷如冰,登时如坠冰窖,大叫道:“娘,娘,你怎么了?”
金三娘只是哼哼,说不出话来。孙应龙心急如焚,忙拉了被子为母亲盖好,道:“娘,你先忍着,忍一小会儿,我这就去找王医师。”急奔出来,却被领头的首钤辖司[13]武官下令拦住。
孙应龙道:“做什么?”武官道:“华岳人在哪里?”孙应龙道:“什么华岳?他不是在圜狱中么?快放开我,我娘得了重病。”
武官道:“华岳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定是有人暗中救走了他。本官曾亲眼见到你到圜狱探访那囚犯,交谈了半天,想来你二人关系应该不错。这次华岳逃脱,你嫌疑最大。快说,他人在哪里?”
孙应龙大怒道:“捉贼捉赃,你把我家都搜遍了,可有找到华岳的半根头发?你是武官没错,可老子也是武官,老子的武学生资格是在校场上一场一场比试赢来的。我娘在屋里病着,你他妈的还要跟老子闲扯淡,耽误了时间救人,老子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推开挡在面前的长枪,用脚勾起院中一块砖头,伸掌一劈,登时将其分作两半。又恶狠狠地道:“今天我娘要是死了,你们这些人的下场,就跟这块砖头一样!识相的,快点儿从老子眼前消失!”恨恨甩下半块残砖,扬长而去。
官兵们都惊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名兵士道:“小的刚才进内室看了,那位大婶确实病得不轻,那脸……都跟死人一样。”
武官也乐得就势下台,道:“看孙应龙急成这样子,肯定不会是假的了。算了,劫囚这件事跟孙应龙没有关系,咱们走吧。”
一名兵士忙道:“隔壁就是宋家,是李知府指名要仔细搜查的地方。”武官立即道:“那还不快去搜?”又恢复了先前颐指气使的官样。
孙应龙赶到王氏医铺时,医铺也有官兵搜索。看情形,建宁知府李大异是非要寻到华岳不可。孙应龙找到余月月,才知道母亲是在装病,事先服了令人体寒的药,看起来就跟将死之人一样。他这才放下心来,与余月月返回家中时,官兵早已离开。金三娘从床上爬起来,将窗外官兵的言行一一学给二人听,二人听得哈哈大笑。
孙应龙又问起华岳的伤势。余月月道:“华公子受过许多次拷打,伤了元气,我现在只能用药治疗他的外伤,但治不了根本,除非有还魂草。”孙应龙道:“不是传说武夷山洞就有还魂草么,我们还等什么?”于是才有今日一早三人出来寻药之事。
又聊到营救华岳的经过。余月月道:“你们这次救人,全是靠贿赂狱卒才能成事,应该费了不少钱。”孙应龙道:“那是当然的。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虽然狱卒是冒了些险,可那是他们数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余月月道:“你是没什么钱了,就算你同学中有家里有钱的主儿,这么大笔的花销,他家里人能不起疑心么?”孙应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说来你不会相信,这笔钱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这群人自己没掏一个子儿。”
余月月道:“天上掉下来的?我怎么看你的样子,都不像是会被馅饼砸中的幸运儿,还天上掉下来的。”孙应龙道:“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是那位高人刘先生指点我们去山里挖了点土,嘿嘿,就是半夜去挖土。”
余月月道:“你们去盗了死人的墓?”孙应龙忙道:“嘘。你小点儿声!”虽然明知道峡谷中不会有人,他还是本能地前后左右望了一圈,才道:“我们又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是为了救人,而且是好人。”
余月月哼了一声,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去武学没几天,又是盗墓,又是劫囚,真不知道下面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孙应龙道:“我这不是为了救人么。喂,盗墓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娘。”
三人又喝了些水,略作歇息,便起身重新出发。
孙应龙虽然跟出来寻药,却对是否能在武夷山洞寻到还魂草半信半疑,道:“这涧谷中最不缺的就是草木和流水,根本看不到裸露的山岩,会生有还魂草么?”余月月道:“上次卖我爷爷的还魂草,就是山民在这谷中发现的。既然有第一株,一定还有第二株。”
孙应龙道:“可山谷这么大,我们天不亮就进山,而今两三个时辰过去,走出数里地,却一无所获。况且我们根本不知道还魂草到底长在什么地方,不是等于大海捞针么?”余月月道:“而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爷爷说过,还魂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药,有缘人才能遇到。”
孙应龙忍不住又嘲讽道:“这么说,宋慈就是有缘人了,上次那株珍贵的还魂草就用在了他身上,这次他进山找药,一定能找到了。”
余月月道:“你又来了!宋慈可是一直在冒险帮你。如果不是他事先猜到李知府会立即怀疑是你们这群武学生从圜狱劫走了重囚,赶在官府搜捕前将人藏了起来,你和你的同学这会儿早在圜狱大牢里蹲着了。为了恳求人家收留你的朋友,他还拿出了祖传的建本[14]作为交换。”
孙应龙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几本破书而已,你们余家书肆堆满了这种玩意儿……”话一出口,才想起余月月与余家不和,誓死不相往来,忙改口道:“那还不是宋慈自己想见那位天仙般的赵郡主,人家可是……”
忽见余月月脸色陡变,心中一惊,忙收了口,讪讪地挠了挠头。他一向口齿伶俐,争强好胜,此刻却极是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正好见到一名山民从谷中出来,忙扬声招呼道:“阿叔,你是来捕鱼的么?”
前方不远处有两道神奇、罕见的瀑布,人称“鸳鸯”。瀑布下有深不见底的翡翠潭,晶莹剔透,翠绿诱人,时常有大青鱼跃出。那山民林七清早进谷,正是要到翡翠潭叉鱼,但他今天运气不好,青鱼影子都没有见到,双手空空而归,只适才侥幸用铁叉叉住了一只小猴。
林七心情极其不好,也不应答,冷冷与三人擦肩而过。那小猴被铁叉尖刺穿腹部,却并未死去,犹自挣扎,“喳喳”惨叫不止,甚是可怜。它将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强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宋慈三人,似是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