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
我父亲是个农民的儿子,高中毕业但没有考上大学,自己拜师学了建筑,以此谋生,直到现在。父亲是个小富即安的人,所以我们算不上富贵人家,勉强维持生活罢了。我母亲是个村支书的女儿,她出生的那个小村庄至今仍是我童年的美好回忆,母亲同样没考上大学,做了几年乡村民办教师后,专职在家相夫教子,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亲一样,他们教给我很多人生的道理,遗憾的是,唯独没有教给我如何读书。
并不是说,他们觉得读书不好,而是他们认为读书无趣。或者说,他们对文字不感兴趣。
我却并不如此。我从小就迷恋传统,通过小人儿书,我知道了什么是《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和《封神榜》,也知道了什么是《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和《董存瑞》,那时候觉得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没有小人儿的书也可以称作书,而且其中的故事远比小人儿书丰富得多,心里实在是高兴极了。当我将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捧在手里的时候,我发现,我有点儿长大了,同时也发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十几年前的读书生活,现在基本上已经忘却了,甚至不记得自己那时候究竟读过哪些书,《红岩》《地球的红飘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茶花女》《少年维特的烦恼》,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吧,事实上并没有必要回忆这么多。但终生不忘的是,我也是偷偷看完《红楼梦》和《红与黑》的。那真是一个青涩而又叛逆的时代。
后来,文学接受了我,允许我每天在图书馆里读书,读文学经典。那时候,我时断时续,读了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和张爱玲,读了余华、莫言、苏童、张承志和陈忠实,读了荷马史诗、雨果、巴尔扎克、卡夫卡和帕慕克。渐渐地,我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只读过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和三岛由纪夫,他只是一个文学青年而已,而钻进卡尔维诺的世界里去寻找一直生活在树上的那位男爵,文学的道路,才刚刚开始。尤其是读了《晚唐钟声》和《中西美学与文化精神》两本研究性著作之后——那是我从事文学和美学研究的两本启蒙书,越发理解了什么才是文学的精魂:文学并不是伏尔塔瓦河边一个小孩子放飞一只气球那般简单的事情。
因为对书中的句子和思想太过欣赏,我开始想,我也应该写点什么。一方面,我愿意走进用文字建构形象的那种感觉,虽然我知道即使写出一个简单的场景也非常困难,哪怕是一滴水从中国南方的某个屋檐下滴落;我也知道,“说有个漂亮得不像良家妇女的姑娘,装扮得神仙似的,穿着一双毫无灰土的薄底呢靴,像鳗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溜进厨房,问高里奥先生的房间在哪儿”(《高老头》,傅雷译),这样的句子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写出。但我还是想试试。另一方面,我相信,文字,可以让岁月永恒,所以很多人说,需用艺术雕刻时光。
人们的思想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驶飘忽不定,有时候像天使,有时候像幽灵,而事实上,某个历史时间中的某种思想,无论是森林还是草原,无论是河流还是湖泊,都需要留存下记忆。诚如泰戈尔所言,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我想,如果文字能记录出一点思想或是一段年华,何乐而不为?
机缘巧合,巴黎给了我这样一段永恒的旧时光。
初到巴黎,这座繁华之都给我的印象和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想象的并不一样,穿过北部治安堪忧的九十三省圣丹尼地区,泛溢在我心底的是无边的恐惧和寂寥,关于语言和肤色,关于城市莫名的安静,还有在这里将要发生的所有未知。我和妻子选择蛰居在十六区一个叫Exelmans的小旅馆中,度过了在巴黎最初的几个日升日落,或者还有几场秋雨,并准备开始接受这一切。即便这样,我仍旧在狭窄的房间中,尝试着翻译了法国思想家阿兰·巴迪欧的《艺术与哲学》,然后每天走下旋转楼梯,和看门人打一声招呼,寻找梧桐树下的巴黎。
梧桐的叶子,一天一天落下。我发现,雨果笔下的巴黎,并不是我见到的这个巴黎,明信片上印着铁塔的巴黎,也不是我见到的这个巴黎。那些巴黎都太过简单了。我所见到的巴黎,街头巷尾都写着故事,连空气中都满是艺术的气息,久而久之,我竟仿佛忘掉了圣丹尼,开始融入到这个烟花相依的世界。我愿意了解一切与历史和艺术相关的风物,在卢浮宫,在凡尔赛,在圣母院,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必要倾诉太多我对巴黎充满感情的原因,这本小书就是最好的注脚和证明。虽然这些文字看上去略显无知,但是之于我本人却是一曲唱不完的咏叹调。当然,这虽说是一本写给自己的书,却并不意味着,这本小书不需要别人阅读。作为作者,我真心希望书中那些关于巴黎的往事,能在读者心上留下一抹哪怕浅浅的印痕。
如果各位能再慷慨一点,说这本书至少不是一本坏书,我就心满意足了。
其实,写完这本小书的那一刻,我心静如水,未见一波涟漪。
我深知,这只是年少时的一场梦而已,后面还有几十年的长路要走。
何况,这一时刻的巴黎,已经距我很遥远了,只会出现在我和妻子的回忆中。如今,在寓所里,我和妻子过着平静而闲适的生活,读书,写作。倘若累了,就坐下来,喝一杯清茶,聊俗情冷暖,聊莽苍世道。
而窗外,是姹紫嫣红,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