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爱录(2)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在摒弃心中私欲、存养天理的基础上去讲求。像寒冬保暖,也只是要尽自己的孝心,生怕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存在其中;炎夏避暑,也只要尽自己的孝心,生怕有丝毫私欲夹杂在里面。都只是讲求这份心,这份心如果没有任何私欲,纯属天理,冬天自然会考虑父母的寒冷,于是就会寻求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炎热,于是就会寻求清凉的道理。这些具体的道理都是那颗虔诚孝敬的心发出来的一件件具体的事项。只有先有这颗虔诚孝顺的心,然后才能产生具体的事。就像树木,虔诚孝顺的心是树根,众多具体的方法是树的枝叶,必须是先有树根然后才会有枝叶,而不是先去找枝叶,然后再去种树根。《礼记》中说:‘深爱父母的孝子,对待父母一定很和气,有和气的态度一定会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就一定会有让父母高兴的表情。’有个深爱之心做树根,就自然会这样了。”
精一之功也需要学问思辨
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2]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1]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官至监察御史。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朝朔为御史,曾向其问。
[2]学问思辨: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是儒家重要的学习方法。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从具体事物上求取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使自己的心达到纯粹天理的境界,怎么能从具体的事物上求得呢?你姑且试着举几个例子。”
朝朔说:“比如服侍双亲,怎样做到防寒避暑适当、侍奉赡养适度,必须有个标准才算至善。因此就有了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孝养父母只是防寒避暑、奉养适宜的问题,那么一天两天就可以讲完了,还用什么学问思辨的功夫?为父母防寒避暑、侍奉赡养时,只要自己的心达到至纯天理的境界就行了。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将难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所以即使是圣人,仍要再加‘惟精惟一’的训示来要求自己。如果认为把那礼节讲求得适当就是至善,那么现在的演员在台上恰当表演了许多侍奉父母的礼节,他们也可以称作至善了!”
徐爱在这一天又有所省悟。
知行不合一全因私欲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3]。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1]宗贤:黄绾(1477~1551),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官至礼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2]惟贤: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兵部侍郎,王阳明的学生。
[3]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译文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教诲,就与宗贤、惟贤反复争辩,仍不能弄明白,于是就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比如现在人人都知道做人应当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但事实上却往往不能孝,不能敬,由此可知,知与行分明是两码事。”
先生说:“这种人的知行已经被私欲隔断,不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了。世间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不知。圣贤教人知、行,就是要恢复知行的本体,并不是只简单地教人如何知、行就了事。所以《大学》给出了一个真正知行的例子让人看,用‘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启发人们。见好色是知,喜好色是行。人在见好色时就马上喜欢它了,而不是看见之后又另生出个心去喜欢。闻到恶臭是知,厌恶恶臭是行,闻到恶臭就开始厌恶了,并不是闻到之后而又另生出个心去厌恶。比如鼻子不通的人即使看到恶臭的东西在面前,鼻子闻不到,也就不会厌恶,只是因为不曾认识到臭。就像说某人知道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已经有了孝顺、尊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尊敬。不是他只说些孝顺、尊敬的话,就可以称他知道孝顺、尊敬了。再比如知道痛,一定是经历痛了,才知道痛;知寒、知饥,一定是已经经历了寒冷和饥饿。知行如何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原意,不曾被私欲隔断。圣人教育学生一定是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就是还没有真正知,这是多么重要和切合实际的功夫呀!现在,世人硬要说:知行是两件事情,是什么意思?我把知行看作一个事情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这番话的宗旨,只管在那儿争论知行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回事,也只是让人有所区别。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先生说:“这样说就丢失了古人的宗旨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领会了这一点,只说一个知,就已经有行存在;只说一个行,知也已经存在了。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因为社会上有一种人,迷迷糊糊由着性子去做事情,根本不会思考观察,就像在漆黑的夜里肆意乱窜一样,因此必须跟他讲知的道理,他才能行得端正。还有一种人,只知道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空想,全然不肯身体力行,只是靠主观猜测,因此你必须跟他讲行的道理,他才能知得正确。这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采用的一种方便说法,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只用一句话就能把知行说清楚。现在的人非要将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对待,认为必须先知然后才能行。我现在姑且只讨论怎样做知的功夫,等到真正知了再去做行的功夫,那往往就会终身不去行,也就会终身无知。这不是小毛病,其由来已不是一两天了。我现在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并不是我凭空杜撰的,知行的本来面目就应该如此。现在如果把握了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使把两个分开说也无妨,仍然是一回事;如果没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说是一个,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在说废话罢了。”
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1]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2],《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3]笃信圣人。曾子[4]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5]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6]。‘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7],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8],《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9]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1]“止至善”句:达到最高的境界。语出《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2]博约: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
[3]子夏(前507~前420):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的学生,“孔门十哲”之一。
[4]曾子(前505~前432):姓曾,名参,字子舆,孔子的学生,一般认为他是《大学》、《孝经》的作者,后世儒家称其为“宗圣”。
[5]“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语出《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这是儒家生命观的重要论点。
“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语出《礼记·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是人在学习、实践为人之道时,由于根基不同而出现的三种不同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