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心理学与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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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秘主义心理和雅各宾心理

一、神秘主义心理及其在大革命期间的作用

如果先将情感逻辑、理性逻辑、集体逻辑的影响撇开不谈,仅只考虑神秘主义因素发挥的重要作用,那么在许多革命中,神秘主义的因素确实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力量,尤其是在法国大革命中,更是如此。

为那些超人格的存在或力量染上神秘主义色彩正是神秘主义逻辑的主要特征,这些超人格的存在或力量常常外显为偶像、崇拜物、口号和文字等。神秘主义是一切宗教和大部分政治信仰的精神基础,如果我们其中的神秘主义因素抽离,那么,这些信仰将会失去蛊惑力,变得岌岌可危。

神秘主义常常是在感情和激情的冲动之上产生的,几乎每一次群众运动都会从神秘主义中汲取力量。为了崇高的理性或许很少有人会奋不顾身,但是为崇拜的神秘偶像而牺牲自我的人就俯首皆是了。

革命的信条在传播出去后不久就激发出一股神秘主义的浪潮,这与此前因各种宗教信仰而产生的狂热一模一样,这种神秘主义的使命就是要彻底改变几个世纪以来根植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传统心理状态。

这样一来国民公会代表们的野蛮狂热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们的神秘主义精神丝毫不逊于宗教改革时代的新教徒,而库通、圣茹斯特、罗伯斯庇尔等这些雅各宾恐怖专政时期的领袖人物就是大革命虔诚的信徒。这些人怀着改造世界的远大梦想,他们也期望将自己的信仰散播到世界各地。他们认为,自己无可比拟的信条能够让所有的君主为之战栗,所以,他们不断地向欧洲的国王们挑起战争。比起那些让人怀疑而裹足不前的说教,坚强的信仰更具有说服力,这种信仰激励着他们在与整个欧洲的战争中不断获胜,最终颠覆了王权。

大革命领袖们的公共生活中也渗透了神秘主义精神。比如罗伯斯庇尔本人就坚信无所不能的上帝赋予了他无与伦比的力量支持:在一次演讲中,他试图让听众们相信上帝“在宇宙初始就已经预示,即颁布圣令,实行共和政体”。他还以国教大祭司的身份,鼓动国民公会通过法令,宣布“法国民众早已从内心认可了上帝的存在和灵魂永生的信念”。而在最高主宰节仪式上,罗伯斯庇尔坐在国王的宝座上,进行他冗长的布道。由罗伯斯庇尔所领导的雅各宾俱乐部成为了一个政务委员会,他们之所以能够担负起政务委员会的只能,正是凭借这种神秘主义因素而产生的激情。凡是批评雅各宾正统派的那些人都被看作异教徒,并被扫地出门,不仅如此,革命法庭还将对他们进行审判,断头台还将在前方等待他们。

与我们想象的不同,在罗伯斯庇尔死后,以他为代表的神秘主义心理并没有随之烟消云散,当今的法国政治家中这种神秘主义心理仍然很有市场。虽然旧宗教信仰已无法左右他们的思想,但罗伯斯庇尔式的心理却深深扎根在他们的心中,并且不断强化,他们只要一瞅准机会就会向他人强迫灌输自己的政治信条。这种灌输有时候是不折手段的,如果只有通过杀戮才能传播他们的信仰,他们也会无所顾忌。因此,我们可以说罗伯斯庇尔的思想并未随他一起在断头台上陨落,其信徒广布世间,成千上万的人再现了类似的思维模式。只要人类不消失,罗伯斯庇尔式的思想及其最后的信徒也就不会消失。

大多数历史学家们都长期关注着革命中的神秘主义,然而他们的研究方向却存在着问题,直到今天,这些历史学家仍旧试图利用理性逻辑来解释大量与理性毫不相干的现象。拉维斯先生和朗博先生在我前文引述过的一个段落中曾持有这样的观点,“宗教改革是个人自由反省的结果,一般大众从中寻找到了一种非常虔诚的良知和果敢的理性”。

那些认为政治和宗教改革起源于理性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些运动的。那些震撼世界的政治或宗教信仰,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且遵循相同的规律。理性与它们的形成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塑造它们的是与理性完全相反的因素:佛教、基督教、基督新教、伊斯兰教、雅各宾主义、社会主义、唯灵论[13]、巫术等,看上去似乎是迥然不同的信仰形式,但我认为有必要再重申一下,它们具有同样的神秘主义和情感基础,也遵循着无关乎理性的逻辑形式。它们的历练其实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理性非但不能创造信仰,也不能改造信仰。

信徒式的神秘主义心理状态在我们当代的政治中也司空见惯,这一点在一篇与当下的一位大臣有关的文章中可以窥见一斑。我现在就从杂志上摘录一段如下:

人们或许会对某先生的信仰归属问题提出质疑,究竟应该把他划归到哪一类当中去呢?我们能将他定性为没有信仰的人吗?不,当然不能!虽然现存的任何一种信仰他都没有接受,他不仅咒骂罗马的天主教,还指责日内瓦的新教,他拒绝所有传统的教条和教会。然而,一旦他能够扫除一切障碍,并在一个这样空白的基础上兴建属于他的教会,那它将成为最为独断专行的教会。并且,他的宗教裁判所与臭名昭著的托尔克马达[14]宗教裁判所比起来,将更加残忍和不宽容。

他说:“学校保持中立这类事件是不能容忍的,我们必须不遗余力,尽可能运用自己的能力来管制学校,即使我们因此会站在教育自由的对立面。”他之所以还没有建议搭起火刑架,堆起柴堆,也不过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对于这一点他还必须要进行考虑。然而,即便他已经不能任意惩罚人的肉体了,但他依然可以利用世俗的权力将他人的学说宣判为死刑,这就是宗教大法官们的见解和主张。他同时还对思想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这个所谓的自由思想者自认为拥有无与伦比的自由精神,他拒绝接受世间的一切哲学,因为那些哲学在他看来不仅是荒谬和怪诞的,更是罪恶的。他是如此的狂妄自负,以至于他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够绝对地掌握真理,而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是面目可憎的魔鬼和全体国民的公敌。他笃信自己的观点,哪怕是那些主观臆想的偏见;他更不会怀疑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至于那些不赞同他的观点或否定神性的人,他认为他们不过是在觊觎神圣的权利,或是在借助否定神性来以全新的方式重新诠释神性,但所有这些全是徒劳的,这只会使人们越发怀念过去的神。可以说,某先生是理性女神的信徒,他创造了摩洛神这一让人无法忍受的神,而创造的初衷是因为他需要将人当作祭祀品。在他看来,只有他本人和他的同道才配享有这种思想自由。不得不说,这一见解的前景的确存在引人入胜之处,但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为了实现它,人们摧毁的偶像已经太多了。

让我们以自由之名祈祷,并保持高度的警惕,切忌使那些穷凶极恶的狂热者成为我们的统治者,因为那样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假设神秘主义的信仰已经被理性的无声力量所掩盖,那么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讨论革命或政治思想的理性价值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人们依然对此津津乐道。引起我们兴趣的仅仅是对他们的影响,至于那些假想的人类平等、人性本善,以及用法律的手段重建社会的可能性等,类似的理论幻想是否已经被观察和经验所揭穿,则是微不足道的。无论如何,正是这些空洞的幻想激励着人们孜孜以求,而这正是人类至今所知的最有力的行为动机。

二、雅各宾心理的本质

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雅各宾心理”(Jacobin mentality)这一术语并不属于正式的分类,但我个人却对它偏爱有加,原因在于它将一种得到明确界定的精神集合进行了很洗练的概括,使之可以形成一种真正的心理类别。

对于法国大革命中的人们来说,这种心理状态发挥了重大的主导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心理状态是他们所独有的特征,事实上在我们当今的政治生活中这种心理状态仍然是最为活跃的要素。

对于神秘主义心理,在前面我们已经进行了系统的考察,它实际上是一种雅各宾心理的实质性的要素,然而,它并非是雅各宾心理的唯一构成要素,因此,就让我们来考察其他那些必须要加以考察的因素。

事实上,雅各宾党人根本不认为自己的心理有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他们反而始终都标榜自己坚持的思想指导是纯粹理性。整个大革命期间,他们反复强调理性,将理性作为行动的唯一指南。

对雅各宾党人的精神状态,大部分历史学家都采用了这种唯理主义的观点,泰纳[15]也概莫能外,他将理性误用在探究雅各宾党人大部分行为的根源中。但是,在相关的著述中他也提出了很多前所未有的关于这一问题的真知灼见,这些见解同其他许多方面一样非常出色,我在这里就摘录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

那些过度的自爱或教条论证在人类的本性中屡见不鲜,在所有的国家中,雅各宾精神之所以还能有立足之地,原因就在于这两大根源,它们往往是秘而不宣却又坚如磐石的……当一个年轻人在20年前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一并被激发出来的还有他的理性与他的自尊。首先,不论他日后要面临的社会是怎样的,比起纯粹的理性来说,这一社会都是非常可鄙的。因为,任何一个社会都不是恒定不变的,它并不是由一个哲学上的立法者依据一定的原则建立起来的,而是综合了人们多样而多变的需要,经过长年累月进化而来的。与其说它是逻辑的产物,不如说它是历史的产物。年轻的理性主义者们总是不屑于那些古老而神秘的建筑,他们认为其选址是荒谬的,其结构是残缺不全的,而不便之处更是非常明显……很大一批年轻人,特别是那些立志要有一番作为的年轻人,在离开学校时,他们轻狂傲慢的心态和举止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上一些雅各宾派的习气……雅各宾主义借助社会腐败泛滥开来,就好似菌类在发酵的土壤上旺盛繁殖。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一思想可资纪念的精彩耀眼之处吧,是圣露思特和罗伯斯庇尔的政治演讲?是国民公会和立宪派的激烈雄辩与争论?还是山岳派[16]与吉伦特派冗长的言辞或虚伪的政治报告?那个时代满是信誓旦旦的言论,却鲜少实实在在的话语,空洞的官场套话和膨胀到了极点的重点淹没了或许隐藏于如出一辙的演讲之下的真理。对海市蜃楼的空幻追求充斥着雅各宾派的头脑,他们认为,比起真真切切的生活,空想要更为真实,他们唯一能认同的也只有这些虚无渺茫的空想,他们奉献全部的真诚行走于空想追随者的行列之中。那些数不尽的形式上的意志和信念统统只是他个人意志的虚幻想象,人们全力以赴地支持他,而他则鹤立鸡群,仿佛置身于一场胜利与欢呼的合唱,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其他所有的声音都只是他的回应而已。

我确实钦佩泰纳的描述,但同时我认为在对雅各宾党人心理的研究中,他并没有彻底切中要害。

无论是大革命期间,还是当下的社会,雅各宾党人的真实心理都是由许多要素组成的,如果想要全面认识它的功能,就必须首先了解它的构成要素。

这一分析首先向我们揭示的一点是,雅各宾党人绝非理性主义者,而是信仰至上者。理性从来不是他信仰的建立基础,他们用理性来对其信仰加以掩饰,虽然理性主义的陈词滥调在他们的言论中随处可见,但他的思想和行动却远远背离了这些理性口号。

如果雅各宾党人真能做到理性言辞与思想行为相统一,那么有些情况下也确实能听到一些理性的声音,但遗憾的是,从大革命开始到现在为止,我们常常看到的情况是,雅各宾党人从未在理性的原则下有所行动,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拥有了如此神奇的力量。

那么就又有这样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雅各宾党人为什么对理性的声音充耳不闻呢?其实答案很简单,他那过于狭隘的视野和度量使他对理性的事物表示出强烈的抗拒,而无理智的冲动则完全将其支配。

当然,缺乏理性和过分激情这两个因素还不足以构成雅各宾心理,这其中还包含着其他的原因。

激情或许能支撑起信念,但远远不足以创造信念。那么,是什么因素在支撑着真正的雅各宾主义者所拥有的坚强信念呢?我们在前文探讨过的神秘主义因素就在这里发挥其作用了,雅各宾党人属于彻底的神秘主义者,依靠语言和口号的魔力,他们用自己创造的新神祇将原有的上帝取而代之了。为了侍奉这些严厉的神祇,虔诚的徒众并不介意采取最激烈的措施,当代雅各宾主义者们所运用的法律正是这一事实的有力证据。

极端的狭隘和狂热正是雅各宾心理的特征,它所代表的是一种狭隘而僵化的心灵,它拒绝接受任何批评,它不考虑信仰之外的任何事情。

雅各宾主义者的心灵为神秘主义要素和情感因素所占据,这使得他们的头脑变得太过简单。他们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联系,无法彻底分清虚无缥缈的幻觉和真实的存在。他们对事物的因果关系置若罔闻,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梦想当中而无法自拔。

正如我们所了解的那样,雅各宾主义者尚未超脱于其逻辑理性的发展,由于他们对这种逻辑知之甚少,因此常常面临险境。那一丝尚存的理性在雅各宾主义者的冲动面前早已灰飞烟灭,被有识之士视为穷山恶水、不宜贸然闯入的地方,他们却毫不顾忌地就走了进去。

所以,尽管雅各宾主义者都是善于言辞的人,但这不足以说明他们是受理性的引导。他们自认为的理性引导事实上不过是激情和神秘主义的支配。与那些对信念坚信不疑,从而迷失于信仰森林中的人一样,他们永远不可能认清并摆脱被束缚的困境。

一个好斗的空想家,这与我们前文所描绘的加尔文教信徒是何其相似。他们受到信仰的蛊惑,不惜一切代价来追求自己的信仰,在他们狂热的心中,应当处死那些与教义相背离的人。加尔文教徒与这些鼓动人心的演说家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之处,像雅各宾主义者一样,他并不认为自己被神秘主义所支配,而是坚信理性才是自己的唯一指引,但事实上,他们正在被神秘主义和激情所控制。

根本不存在真正信奉理性主义的雅各宾党人,如果将雅各宾党人定义为理性主义者,我只能深深为理性感到悲哀,但却很容易理解充满激情和神秘主义色彩的雅各宾党人。

构成雅各宾精神的正是这三种心理要素:极微弱的理性力量、强烈的激情、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