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活着是不够的:加缪励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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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福音书

《社会契约论》首先是对政权的合法性的一种探索。但这是一部有关权利的著作,而不是一部就事论事的作品,[1]这本书在任何时刻都不是一部社会学观察集。这本书探索的问题涉及原则,因此它是一部提出非议的作品。它认为,被看作渊源于神权的传统合法性并不存在。它提出了另一种合法性和其他一些原则。《社会契约论》也是一种教理讲授,它的口气和所用语言具有教理式讲授的教条。由于在1789年英国和美国的革命已取得胜利,卢梭把在赫伯[2]作品中所看到的契约理论推至他的逻辑极限。《社会契约论》对新宗教作了重大发展并进行了教条式的阐述,这种新宗教的神就是与自然相混淆的理性。这种新宗教在人间的代理人不是国王,而是从总体意志中观察的人民。

这本书对传统秩序的攻击十分明显,从第一章起,卢梭就致力于证明公民间的契约(它构成了人民)先于人民和国王之间的契约(它建立起王权)。到卢梭为止,上帝造成国王,国王又造成了人民。自《社会契约论》问世起,人民在造成国王之前就自我造就。至于上帝,暂时不再有他的份。在政治秩序中,我们看到一种牛顿革命的等同物,政权不再渊于专横,而是源于全体的赞同。换言之,它不再是其现在所是,而是其应该所是。幸亏卢梭认为现在所是同应该所是不可分开。人们是主宰,“仅因为此,人民总应该是些什么。”在这种原则面前,人们能这样说。当时人们一再引用的理性并没有得到深入的探讨。显然,随着《社会契约论》的问世,我们看到了一种修神学的诞生,因为总体意志被假定为上帝本人。卢梭说:“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把自身归于共有,把本人全部能量置于总体意志的最高领导之下,我们接受每个成员,把他作为整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

这个政治人物被人视为神明,成为至高无上的人,他具有神明的一切属性。他是不会出差错的,因为这位统治者不可能染上流弊。“在理性的法则下,没有任何东西的形成是没有起因的。”如果“绝对的自由是针对自身而言的自由”这句话是正确的话,那么人就是完全自由的。卢梭宣称他反对政治体的这种本质,即统治者给自己规定的他不会触犯的法律。这个政治人物也是不可剥夺、不可分割的,他最终甚至还要解决神学大问题,解决上帝和神明的无辜之间的矛盾。总体的意志确实具有强制力,它威力无穷。然而,总体意志对拒绝服从它的人的惩罚不是别的,而是“迫使他成为自由人”。当卢梭使统治者与其渊源脱离,因此把总体意志与众人意志区分开来时,弑神也就告终了。这些都能从卢梭最初的作品中合乎逻辑地推断出来。如果人生来就是善的,如果本性在人身上同理性是一致的话,[3]人就会最好地体现理性,条件是他能自由地、自然地表达看法。因此,他不再能收回自己的决定,这决定从今以后凌驾在他之上。总体意志首先是普遍理性的表现,而普遍理性是不容置疑的。新的上帝诞生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社会契约论》中最经常地看到“绝对的”、“神圣的”、“不可侵犯的”这些字眼的原因。这样确定的政治体所制定的法律就成为神圣的指令。这种政治体只是尘世间基督教徒的神秘体的替代物而已。《社会契约论》是在对平民宗教的描写中结束的,它使卢梭变成了一个近代社会的先驱。这种社会不仅排除对抗,也排除中立。卢梭确是现代第一个发表平民宗教信仰宣言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在世俗社会里为死刑辩解的人,他还主张臣民对统治者王权的绝对服从。“正是为了不做刽子手的刀下鬼,人们同意去死,如果要成为受害者的话。”这是一种奇怪的辩解,然而它却明确指出,如果统治者下令去死,那就应当善于去死,而且如果必要,还应当违心地承认统治者有理。这种神秘主义的观念解释了圣·茹斯特从被捕到被处死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经适当发挥,这种观念也很好地解释了斯大林时期案件中的那些满怀热情的被告者。

在此,我们处在一种宗教问世之际,连同它的殉难者、苦修者和圣人们。为了清楚地判断这部福音书所产生的影响,应当对1789年各种宣言受到这部福音书启迪的基调有个概括了解。富歇面对从巴士底狱挖掘出来的尸骨堆高声说:“醒悟的时刻到来了……尸骨听到法国自由之声站立起来;他们向压迫和死亡的时代提出了控诉,预言着人性和民族生命的新生。”他于是预言:“我们到达历史长河的中段,暴君们烂熟了。”这是欢悦和慷慨的信念时刻,即卓绝的人民在凡尔赛推翻了断头台和车轮的时刻。[4]断头台像宗教和非正义的祭台一样,新的信仰不能容忍它们。然而,如果这种信仰成为教条,那么它树起自己的祭台并且要求无条件敬爱的时刻就来临了。那时,断头台将再次出现,尽管有祭台、自由、理性的誓言和节目,新信念的弥撒将在鲜血中进行庆祝。不管怎样,为了使1789年标志“神圣人类”[5]和“人类上帝”[6]统治的开端,首先应当处死被赶下台的统治者。杀死国王——神甫将开辟新时代,这个时代还在继续着。

[1]参见《论不平等的起源》:“让我们从排除所有的事实开始吧,因为它们丝毫不涉及这问题。”

[2]赫伯(1588~1679),英国哲学家。——译者

[3]一切意识都是反对心理的。

[4]1905年俄国也具有同样的激情,圣彼得堡苏维埃举着标语示威要求取消死刑,1917年还进行了一次。车轮——一种刑法,把四肢折断的犯人缚在轮子上,让他慢慢死去。——译者

[5]凡尔涅奥语。

[6]阿纳沙尔西斯,克洛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