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糟糕的保姆
我又一次来到了位于布利街上的房子里,看过病人后,我和伦勃朗坐在他的画室里谈起了十五年前的那次暴动。我没有记错,那时伦勃朗的确去过那里,那时他不住在阿姆斯特丹,1623年他由于跟拉斯特曼学绘画而偶然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到1626年时他又回到了莱登。那年他为了将他的绘画卖出去在阿姆斯特丹短暂逗留过两周,对他来说那是一次令人不愉快的旅行,绘画卖得很不好,只是没有坏到无人问津的程度,于是他不得不返回了莱登。对于为什么回去他的解释是:“因为在家里吃饭不需要花钱,换下的衣服也可以交给家里洗。”
谈到那次暴动他还依稀记得:“实际上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那时候我正在画画,四周叫喊声不绝非常吵闹,我只记得,我遇到了一个富于诗情画意前所未见的无赖汉。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他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虽然他们既不纺纱,也不织布,所有那些该做的事情他们都一概不做。他们撒谎、偷窃、欺诈、赌博,甚至在道旁上吊,但却绝不装模作样,肮脏就是肮脏,醉酒就是醉酒,一切都是自然不做作的样子。这样的原始状态在我用绘画手法表现时显得非常真实自然。我已经把它制作成了腐蚀刻铜版画,如果有机会我愿意把那天画的画给你看看,等到萨丝佳病情好转,一切烦恼不在的时候我一定把它们都找出来给你看看。”
我暗想:“病情好转!唉,可怜的人啊,我应该告诉你些什么吗?”
我与伦勃朗谈论所有与病情无关的话题,可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有丝毫的兴趣。我尝试和他探讨些一般病人家属认为重要的话题,比如英国国王与人民之间的矛盾,国王和国会之间的意见不合,必然会影响到我国的贸易。瑞典和丹麦之间那永远解决不了的松德峡通行税的难题,如果爆发战争,将会对我国的粮食贸易带来重大损失,我国或许会因此而出面袒护其中一方。而我国海军正在对西班牙发动进攻的重要关头,如果这么做也势必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对于这一切,他只是礼貌地点头称是,根本不发表任何意见。
后来我又和他谈到了艺术,虽然我对除音乐外的艺术一无所知。
一位我已经忘记了名字的意大利画家,有两幅作品是描绘夕阳残月下的罗马角斗场废墟,让我一度神往那个具有浓厚艺术气息且诞生了无数伟大艺术家的神奇国度。如果年青一代的画家能够在那里认真地研究和学习古代大师的作品,必然会得到很大的启发并取得辉煌的成就。
伦勃朗终于对这个话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于少数年轻画家来说,这也许是受益匪浅的经历。但如果他天生就是一个拙劣的画家,即使出生在阿尔卑斯山另一边的意大利,他也依然是一名拙劣的画家。当然,古代大师们是卓越的,自古以来那些最伟大的画家,是以灵魂来描绘艺术而体现出绘画的精髓感情。而这些画作在荷兰一样可以看到可以学到。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绘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用什么方式绘画。数以千计的年轻人为了去国外学习艺术而导致倾家荡产,那他们还不如待在国内做面包师、裁缝、码头工人或任何职业,只要他有才能,即使不走出自己简陋的屋子,一样可以通过艺术展示出来。如果他们没有这个才华,那么意大利的日落、法兰西的日出、西班牙的圣贤和德意志的魔鬼都无法让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
伦勃朗告诉我在他年轻的时候,大约是1630年或1631年间,康斯坦丁·霍伊根斯看到了他和他的朋友约翰·里文斯的作品,对他们赞赏有加,认为这是非常有前途的两位年轻人,如果能够去意大利研究一下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对今后的艺术成长会起到相当大的作用,可这两位高傲的年轻人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他们不愿意进行这种无谓的海上旅行,因此一直留在国内。在这之后他们一直对绘画保持着勤学苦练的态度和习惯,一样学到了很多技巧,绘画水平日趋提高。那些辛劳的日子与意大利明媚的阳光、醉人的美酒和漂亮的女人所组成的生活比起来无疑是枯燥而乏味的。
对于艺术的话题我们只能暂时进行到这里,因为伦勃朗的思绪依然还在楼下大房间里的妻子和楼上小房间里的孩子身上。他向我询问妻子康复的可能性和孩子是否受到了母亲孱弱体质的遗传影响。说起这个孩子我也感到很奇怪,他看上去很健壮,但却一直哭闹不停。这让伦勃朗的妻子无法安然入睡,总是感到疲惫不堪。很显然,只要我离开这所房子,那个令人厌恶的保姆就会找寻各种借口把孩子从印刷间里搬回楼下。如果我来时刚巧遇到这种情况,她便会以各种理由来辩解,不是主人要用印刷间,就是房间里油墨味太重需要通风,又或是怕孩子着凉以及去花园洗衣服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放下不管等,诸如此类的借口她总是能很轻易地找到并且运用自如。
像她这种不管喂奶的旧式保姆居然在社会里占有一席之地,让我觉得十分可笑。这些大多数本来出身于贫寒之家的妇女,却因为在有钱人家工作而沾染了摆架子的坏习气。她们好吃懒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脑子都是从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迷信和恶习,对人漠不关心,只知道草草地掩盖死者而不知道如何照顾生命。当然也不全是这样,还是有一部分保姆是属于忠实肯干的。
这类女人的存在实际上是对社会的一种严重威胁。她们每到一户人家里,便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让男主人不知所措。她们为自己营造一种不可缺少的氛围,似乎如果这家没有她便会事事都不如意,仿佛她们是幸福家庭的救星,是拯救世界的女神,每一个人都应该对她们敬若神明施礼鞠躬,这种无稽之谈甚至让主人的亲戚都信以为真。而实际上这些肥胖且执拗的臃肿女人不但救不了你的妻子也救不了你的孩子,她们只拿着你给的赏钱负责把漂亮健康的新生婴儿抱出来给大家看,似乎让孩子熬过苦难日子的是她们而不是孩子的母亲。
当她们发现自己不可置疑的地位受到挑战时,便会搬出她那“保姆神论”来威胁无知的可怜父母们。她们杜撰出一些危言耸听的故事来讲解保姆的重要性,比如,某个孩子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有的孩子被狼人吃掉,又或者哪个孩子被妖魔鬼怪所诅咒,这都是因为保姆不在场,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保姆才具有驱妖除魔的本领,只有她们手里掌握着破除咒语的钥匙。
更有些恶毒的保姆在发现自己受到轻视时,残忍地给孩子灌下混合着烧酒的牛奶,让孩子显示出可怕的死亡预兆,而她们则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成为把孩子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的神明,从而得到全家人的终生感激。殊不知要医治那无解的“病症”只需要用牛奶取代烧酒,并让孩子安稳地睡上一觉,便可从暴饮迷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伦勃朗家里的这位保姆就属于这种类型。她是一个号兵留下的寡妇,时常和人说她是有家的人,不用非得到别人家做工吃饭。这个女人容貌粗鲁丑陋,声音尖锐凄厉,这两种声音看似不能组合在一起,但她的确是这么一种腔调,让我想起有的杂种狗也能够同时发出尖嗥和狂吠。其实任何一个局外人仔细观察都能一眼看穿她的企图,她知道伦勃朗妻子的病情,也猜到她的主人不久之后即将失去太太,所以蓄谋想成为继任者。或许她认为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能看穿她的小伎俩,会警告主人从而使她的“阴谋”破产,所以她对我有着不止一个层面的憎恨。在她看来我作为医生势必会反对她进行那毫无意义的古代礼仪,让她无法轻而易举地捞外快。另外她计划想成为凡·莱茵夫人的美梦也将因为我的出现而成为泡影。
或许我被这个女人牵扯了太多的注意力,而她并不值得。世界上到处都有着一些诡计多端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们是没有任何风趣可言的。我对于基尔蒂“阴谋企图”的判断在萨丝佳死后不久便得以证实。可怜的画家在之后的几年里都被这恶毒女人喋喋不休的牢骚与哀怨搞得颇为悲惨。
如果伦勃朗当初能够听从我的劝告把她辞退,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可当他工作时,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一旦他对某一个画作的光线明暗发生兴趣时,可以几个星期不换衣服地进行工作,甚至一连几个月每顿只吃一片面包和两条青鱼,而这往往只是为了制作一幅腐蚀铜版画。在进行创作期间他把自己像个奴隶一样严酷地对待,每天都进行着紧张的劳动,无暇考虑任何与画作无关的问题,多年积累的身心劳累,终于使他过早地离开人世。而一个对绘画艺术如此坚贞不渝、信念如铁的人,在对待女人的方面却显得那么优柔寡断,软弱可欺,这都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想,他并不了解女人,或许在他内心的深处也并不喜欢女人。他是个有着公牛般强健体魄,或许也有着公牛的其他品性的人。某些时候他很需要一个女人,但只是需要而已,任何女人都可以。他天生心地善良,而这种善良会被女性作为他的内在弱点而利用,来满足她们对利益的需求。所有的种种最终导致伦勃朗永远处于家庭关系的烦恼中而无法解脱。
或许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结婚。因为无论当初在承诺婚姻时如何的海誓山盟,他都是在撒谎。许多年前他已经向一位女性做过诸如此类的保证,而那位女士是个忌妒心很重的夫人,她绝不会让他的人或者心有片刻的离开。
萨丝佳死后不久,我曾对她的一位伏列斯兰的牧师亲戚说明这一点。他听后大吃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我那可怜的侄女嫁给了一位对感情不专一的人?”
“她的遭遇只是遇到了一个决定热爱自己的工作甚于一切的男人而已。”
这都是事实,这是两个人莫大痛苦的婚姻生活,而带给世人的却是不可思议、美轮美奂的艺术作品。有多少人看了会为之高兴,多少人会对其厌恶地弃之一旁?造物主选择用独特的方式创造奇迹,而奇迹是以某种破碎作为代价,那么它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