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阳光的人:伦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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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见萨丝佳

1641年秋天,十一月的天气越发恶劣,暴风雨持续不断地下着,淹死了不少牲口,墙壁也被湿气浸得发了霉,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那仿佛永不消散的潮气里。

雨一直下个不停,由于泥炭还没来得及运进城里,大家能用的燃料就只剩下湿透了的木头,可这种东西根本无法烧着,弄得整个屋子里都是浓浓的烟雾让人喘不上气来,大家宁愿冻得打哆嗦也不愿再去尝试了。

由于持续的暴雨导致各种疾病在城市里流行,很多人病倒了。这时我家的女仆苒蒂走进来说,有个姑娘找我去给一个女人看病,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糟糕,这鬼天气去出诊又得挨冻了。”那个时候我还用得起两个女仆,因为我一直认为最崇高的思想应该有最舒适的生活作为保障,才能发挥它充分的作用。

其实我现在早已停止了一般的出诊业务,只不过为了多学一些外科手术,我每天得去医院一趟,大多数时间我在自己的工作室或者说是研究室里消磨时间,这个研究室在我楼房的底层,里面有个烧煤的大火炉,在这儿做实验没有引起火灾的危险。

来到客厅后看到来人并非是姑娘,而是一个脸色看上去很不友善丝毫不能引起我一点点同情心的中年妇女。我正准备送她出门让她另请高明时,没想到她却以责备地口气说:“我家主人得了急症,本来是打算找一个名医去的,但眼看要不行了我才就近随便找一个医生去看看,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我没想到这个前来求救的人居然出口伤人,她这种态度非常失礼,让人很不舒服。但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她很幽默,于是我没有回答她直接穿上外套跟她走了出去。

路途果然很近,我们沿着霍特库柏渠畔往前走,没多久后向左转个弯,越过安桑奈·斯鲁伊水闸,进入安桑奈·布利街后来到了一座两层楼的前面,从房屋的外观看这里应该住的是一名富商。

来到屋前还没等我们敲门,一个人便焦急地打开房门问:“这位就是医生吗?”带我来的那位说话尖酸刻薄的中年妇女回答道:“是的,这是我在最近的地方所能找到的人,希望他会看病。”那个人听后说:“说话要有礼貌点儿,傻婆娘,快请医生进来,我去点蜡烛。”客厅里很黑,而且有一股呛人的酸味,一度让我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炼金术士的实验室。蜡烛点亮后我才发现这并非真是个实验室,屋子的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上面放着很多幅素描和画稿,墙壁边也隐约立着一些用阴暗色彩绘制的油画,由于光线较暗我无法看清画作的内容。

房门打开后我见到了这里的主人,一个肩膀宽厚手臂有力的健壮男人,样子似乎常年从事着繁重的体力活,但这里的素描和油画应该都是他画的,那么或许他是个能看懂表格和建筑设计图的高级石匠或木匠,又或许是建筑公司的领班吧。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没有能力在这个城市里最好的街道买如此大的房子居住,不过在阿姆斯特丹这个奇怪的城市里房屋的建造程度如同雨后春笋,一些和市参议会有某种关系的人也能一夜暴富。现在住在海伦街最豪华的住宅里的人,很多年前连肉都吃不上,目前为止连刀叉和餐巾的使用方法都还不会,这么看来一切也就不奇怪了。我用平和的口吻问道:“病人在哪儿?”“在大房间里。”他回答的语气温文尔雅,这让我很吃惊,这种声调和他那粗犷的平民外表显得极不相称。我默默地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时心中暗暗认定,看来这里的主人属于和我同样的阶级。于是我友善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凡·隆恩医生。”他客气地帮我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和我握手并微微鞠躬说:“你好医生,承蒙光临很荣幸,我姓凡·莱茵,请您诊断的病人是我的妻子。”说完他端起蜡烛带我穿过客厅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里有一盏小油灯,还生着一堆火,光线并不是太黑暗,但却使我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比刚走进房子时更加强烈。

这种感觉很难言表,作为一名医生我似乎也不便说明,因为医生和他的病人接触很密切,对病情会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也往往会忽略掉事情发展的顺序,有时候我在进入病人家中时便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死亡预感,但也只能在病人去世后才说明,而这时往往会让人认为这是我事后捏造出的感觉。虽然我也曾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这么“捏造”过,但那只是在惨剧发生之后我表达对失败聊以自慰的情绪罢了。

病人躺在放置于墙壁凹处的床上,看来他们并没有沾染法国人那种将床放置在屋子中央有利于夜晚通风的富豪才喜欢的风气。我将床边的摇篮挪开试图走近看看病人的情况,由于光线阴暗,我请他的丈夫把蜡烛递给我,并低声请他问问他妻子是否睡熟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病人便睁开眼非常无力地低声说:“不,我没有睡熟,但是我很疲倦。”似乎是为了强调疲倦的程度,她又重复了一遍:“非常疲倦。”于是我坐在床边进行了一些惯例性的检查,并问了一些问题,但看起来这已经让病人力竭不支了,我只能尽量问得简短些。为她听诊后,我发现她的心跳很弱,但却跳得非常快,很不正常。再伸手摸了下她的前额,全是冰冷的虚汗,在我为她盖上那蓝色的被单时,我发现这间屋子里的家具全部是蓝色的。四面墙上挂的是浅蓝色的壁毯,椅子上铺的是蓝色坐垫。扫过一眼后我嘱咐她尽量让自己睡着,并给她开了一剂镇静剂。之后我转身对她丈夫招了招手,示意要和他单独谈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和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哪里呢?他端起蜡烛走到门口对那个请我来的保姆说:“基尔蒂,你来看护夫人,照应孩子,我和医生到楼上去坐一坐。”原来那个请我来的保姆一直在客厅等待着送我出去,这时她的脸上出现了内疚的神态,或许她刚才一直趴在门口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吧,我不禁猜测到。

我们上楼后来到位于这座房子前部的一间大屋子里,这里四处放满了花瓶、盘子、锡酒杯、古老的地球仪、雕像、奇异的宝剑、金盔等。但最多的是画,墙壁上挂满了画,椅子旁靠着的也是画,倚在桌子边的还是画,这让我不禁猜测,这人看来是一个古玩家,并非艺术家。片刻后他给我让座时从椅子上搬开了一本用羊皮包裹的厚厚的书,十几幅蚀刻铜版画和画稿以及上面的一个古代罗马皇帝也或者是将军的胸像所表现出的那种古玩家所不具备的潇洒气质时,让我又恢复了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真的是一个画家或一名雕刻家,只是我想不起以前是否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应该是知道这个人的,肯定知道,并且这绝对不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接着他又小心地从另一把椅子上把一个漆过的大盒子、茶杯、茶托,以及与这些不相称的两个小瓷人一起放在了摆着微笑黑人头像的桌子上,慢慢坐下双手交叉,然后用一个近视眼惯有的姿态抬起头用沉着的语气说:“你不用对我说谎,她的病很危险,对吗?”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为了争取时间多想想该怎么回答,我说:“也许危险,但不绝对。在我对病情做出结论前你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仔细地询问了他妻子的病历,果然印证了我的预感。他们结婚七年,妻子并不是阿姆斯特丹当地人。她出生于莱登,是从伏列斯兰越过须德海来到这里的。她的父亲是一个磨坊主,在十一年前去世,当时六十二岁。母亲在一年前刚过世,年仅五十一岁。他们育有九个孩子。就他所知,她的兄弟姐妹都不是很健康。“当然,这些和可怜的萨丝佳的病情没有丝毫关系,但是我觉得我的泰斯塔看起来也不是很健康,你知道吗,至少从我这方的家庭遗传基因来讲没有问题,但是从我妻子那边来说情况就很不理想了。”他又继续说道:“她的家庭出身比我要好得多,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富有人家的孩子反而不如我们那些小时候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幼年便要自力更生的孩子健康。”说到这里我想我大概听说过她父亲的名字,他叫罗伯塔·凡·奥依林堡,早年做过雷瓦登的市场,曾奉命拜见奥伦治公爵商谈北方政治局势,就在他与公爵共进午餐时,锡拉德刺杀了公爵。凡·莱茵没有看见过他的岳父,因为老人在1624年就去世了,当时萨丝佳刚满十二岁。她的父母共生育了九个孩子,在父母相继过世后,家也随之散了,萨丝佳跟她的堂兄亨德利克流浪到了阿姆斯特丹,她堂兄在这儿开了家古玩店,偶尔也卖些绘画,凡·莱登就是在她堂兄的店里结识了萨丝佳,她曾给他做过几次绘画模特。画家接着说:“你知道吗,刚开始接触时,我觉得奥依林堡一家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但亨德利克并不精通做生意,他向我借过钱,或许这让他觉得,如果他的堂妹给我做模特,我就不会催他还账了。萨丝佳在阿姆斯特丹举目无亲,过得很烦闷,总希望找些刺激,所以她经常带她的妹妹来我的画室,由于上流社会对我们这些画画的人有一种偏见,于是来我这里对她来说有一种冒险的乐趣。后来我们结婚了,可现在我恐怕要永远地失去她了。十个月前我们的孩子刚出生,因为分娩她吐过一次血,险些送了命。在今天我派人请您之前,她又吐了血,虽然没有上次那么严重,但我想这说明她上次的病没有好彻底,经常为她看病的那位外科医生由于自己也患了肺病无法再为我妻子治疗了,所以在他痊愈前,就劳烦您为她医治了。萨丝佳那可怕的窒息经常发作,我怕她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决定就近找一位医生为她诊治,希望您能答应。虽然我觉得他这个理由不是一个可以令医生愉快的解释,但我对他这个人很感兴趣,他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气质,既有些妄自尊大的狂妄,又有一种无依无靠的孩子般的无助。

整个屋子的装潢、家具和里面大量的绘画以及瓷器还有罗马议员的雕像,都显得和繁华的阿姆斯特丹格格不入,但我却对此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独特感觉,于是我决定接受他的委托。

他平淡地说了声“谢谢”,表情里并没有体现出感激的神情,显然他是想回到楼上去看望妻子。通过刚才的谈话我得知了一些信息,但我还需要更深入地了解才能判断出病人是否有康复的可能性。于是我又请他坐下问道:“除了楼下的那个男孩,你妻子是否还生过其他孩子?”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凉:“生过几个。我们结婚一年后,生过一个男孩,很小就夭折了,后来又添了两个女孩,也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是什么原因死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妻子身体很弱,无法给他们喂奶,或许这是导致孩子没有足够营养活下去的原因吧。但即使我们为孩子请了奶水很足的保姆,他们依然没能活下来,他们总是乖乖地躺在那里,从来不哭。”“那么现在这个孩子出生时还算健康吗?”他摇摇头:“不!并不健康。在刚出生的几个小时里,他不哭不动看上去像是要立刻死去,是助产护士为他洗了个冷水澡,他才哭了出来,现在看来是这个办法救了他。但我妻子还是不能给他喂奶,现在雇了个保姆照顾他,就是派去请您的那个女人。但是这孩子还是没什么好转,常常哭叫,脸色也很苍白。

我想了想又问他:“除了楼下的那个大房间,还有没有其他房间可以让孩子在里面休息?”

“有的,有好几个,楼下有一间,这间,还有我的画室和装有蚀刻铜版画印刷机的那个房间。”

“阳光最充足的是哪一间?”

“我妻子住的那间。”

“还有别的吗?”

“放印刷机的那个小房间。”

“就让孩子在那里睡吧。”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无法在那里工作了。我刚接了一副新版画,牧师安斯洛肖像,已经有二十五份订单了。我昨天刚把铜版修改了一下初校了三张,明天我的四个学生马上就要开始印制了。如果把房间腾出来给孩子住,会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我沉吟了一下说:“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暂时先不要让孩子和他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

他抬起头注视着我说:“这么说,你已经确定我妻子生的是什么病了?”

“还不能肯定,但一两天内应该会清楚的。在这期间最好让保姆带着孩子住在你的印刷间里,可以在那儿铺张床。”

“那里正好有一张小床。”

“那很好。”

“你明天还来吗?”

“当然。”

“今天晚上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暂时没有,你妻子或许会觉得很疲倦,让她尽可能地多睡觉,我回去时正好经过药店,我会为她配些安眠药来,如果她睡不着你就每隔一小时用少量开水混合两茶匙药粉喂她服下,但要记住不能让她服药超过三次,那样她的心脏会承受不住,那么我现在就回去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为我打开房门。我又一次看到了他蓝色麻布工作服下那强健的臂膀,宽大的前额,忧郁的眼神以及宽阔的下巴。他的下巴似乎是在用挑战的神情,呼喝着世人并严加痛斥。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那搬运工般的身躯和神情下却有着绅士的风度,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

出门时我经过病人的房间,准备去看看她的情况。可怜的女人似乎睡着了。我摸了摸她的前额,发现虽然退了烧,但却又凉又黏,脸色比我第一次见她时更加苍白,之前两颊还各有一片鲜明的红晕,现在却消失了,面色憔悴得发青。脉搏也变得更弱了,我几乎摸不到它的跳动。我把手放在她胸口,感到心跳也非常微弱。她的确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已经孱弱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如果今晚她能安静地睡一整夜,或许明天我还有拯救她的希望,可看起来这似乎很难实现。

这时我听见带我来的那个女人在楼下发出愤怒的吼叫,她正在客厅里和画家叫嚷“我不那样做,我绝不那么做!”

画家制止她说:“嘘,小声些,别这样叫嚷,你会把夫人吵醒的。”

那个女人却用越发尖厉的声音说:“你自己嘘去吧,我绝不那么做。”

“但是医生说你应该那么做。”

“呸!医生知道什么?全都是瞎出主意。我带了一辈子孩子,都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你老婆就受了点凉,何必这么小题大做。医生给你出这些主意都是为了让你多付钱。”

病人显然被吵醒了,在床上无力地啜泣。我轻轻踮起脚尖走到门口斥责那个泼妇般的保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不然明天我就去公会控告你。你可以不做,但你以后就休想再找到工作,你仔细考虑清楚吧。”

那女人愣了下,无奈地说:“是,医生,我按您的吩咐做。”说完她走进房间去抱孩子了。

凡·莱茵把我送到门前台阶上。“很抱歉,如今想找个合适的保姆真是太难了。”

“是啊,但如果我是你,一定会马上辞退那个女人,我很厌烦她那副神情,她那眼神看起来随时都会撒泼。”

他回答道:“我明天一定尽可能换一个。”

我与他道别后向左转朝欧德·新格尔街走去,那里有一个药剂师,睡得很晚,因为他是个业余音乐家,还曾经卖给我一把自制的中音提琴。

我在他房间后边的小屋里找到他。他对提琴有一套独特的理论。他认为提琴的音色好坏取决于琴上涂的那层漆,多年来他一直用不同的油和树脂来做实验。前不久他买到了一种叫作“柯柏淋”的新奇树脂,这是一种英国订购的黄色流质。他本想详细地和我谈论这种树脂对大提琴的发音和格里摩纳伟大的尼古拉·亚马蒂的提琴已经没有区别了。但我很累了,于是叫他洗洗手帮我到药物间配出我需要的那些药。他拿出很多瓶子开始配起来。我询问他有没有伙计能跑一趟把药送到画家那儿。

他问:“路远吗?”

“大约走上十分钟,就是布利街的那座大房子,圣安桑奈水闸那边第二家。”

“你说的是伦勃朗家那座新房子?”

“据我所知,他姓凡·莱茵。”

“对的。他好像是莱登人,他父亲在老莱茵河渠开麦芽磨坊。不过一般人只知道他的本名。”

“这么说来,他很有点名气?”

药剂师诧异地望着我:“据说他常给奥伦冶公爵画像,画了很多,那肯定是很高明的画家了。”

“哦。”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了声就回去了,在经过布利街时我看见他家楼上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光。我自言自语道:“不久之后他就要变成一个不幸的人了,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