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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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厦门——广州(一九二六年九月至一九二七年一月)(1)

十八

广平兄:

我九月一日夜半上船,二日晨七时开,四日午后一时到厦门,一路无风,船很平稳。这里的话,我一字都不懂,只得暂到客寓,打电话给林语堂,他便来接,当晚即移入学校居住了。

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就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有十里,要静养倒好的。普通的东西,亦不易买。听差懒极,不会做事也不肯做事,邮政也懒极,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办事。

因为教员住室尚未造好,(据说一月后可完工,但未必确,)所以我暂住在一间很大的三层楼上,上下虽不便,眺望却佳。学校开课是二十日,还有许多日可闲。

我写此信时,你还在船上,但我当于明天发出,则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见告,那时再写较详细的情形罢,因为现在我初到,还不知道什么。

迅九月四日夜

十九

(明信片背面)

从后面(南普陀)所照的厦门大学全景。

前面是海,对面是鼓浪屿。

最右边的是生物学院与国学院,第三层楼上有*记的便是我所住的地方。

昨夜发飓风,拔木发屋,但我没有受损害。

迅。九,十一。

(明信片正面)

想已到校,已开课否?

此地二十日上课。

十三日。

二十

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便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空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上遂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利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管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水了;又想,倘使你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迅。九月十二日夜。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两封来信,高兴极了。此地的代办所太懒,信件往往放在柜台上,不送来,此后来信可于厦门大学下加“国学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递,且看如何。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进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上海报,北京已戒严,不知何故;女师大已被合并为女子学院,师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园(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装接收了,真令人气愤,但此时无暇管也无法管,只得暂且不去理会它,还有将来呢。

回上去讲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广东人,姓魏或韦,我没有问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还可谈,也许是老同盟会员罢。但我们不大谈政事,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底细;也曾问他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说最好是从厦门到汕头,再到广州,和你所闻于客栈中人的话一样。船中的饭菜顿数,和“广大”同,也有鸡粥,船也很平,但无耶稣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厦门时亦以小船搬入学校,浪也不小,但我是从小惯于坐小船的,所以一点也没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说过这里的听差很不好,现在熟识些了,觉得殊不尽然。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等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现在少喝茶了,或者这倒是好的。烟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时,是克士送我去的,并有客栈里的茶房。当未上船之前,我们谈了许多话。我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伏园已经大大的宣传过了,还做些演义。所以上海的有些人,见我们同车到此,便深信伏园之说了,然而也并不为奇。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碗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

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豫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备讲义了罢,但每班一小时,八时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费力罢。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报上又常有闽粤风云紧张之说,在这里却看不出;不过听说鼓浪屿上已有很多寓客,极少空屋了,这屿就在学校对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钟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二十一

广平兄:

十三日发的给我的信,已经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了一信之后,直到十三四日才发信;十四以前,我只是等着等着,并没有写信,这一封才是第三封。前天,我寄了《彷徨》和《十二个》各一本。

看你所开的职务,似乎很繁重,住处亦不见佳。这种四面“碰壁”的住所,北京没有,上海是有的,在厦门客店里也看见过,实在使人气闷。职务有定,除自己心知其意,善为处理外,更无他法;住室却总该有一间较好才是,否则,恐怕要瘦下。

本校今天行开学礼,学生在三四百人之间,就算作四百人罢,分为豫科及本科七系,每系分三级,则每级人数之寥寥,亦可想而知。此地不但交通不便,招考极严,寄宿舍也只容四百人,四面是荒地,无屋可租,即使有人要来,也无处可住,而学校当局还想本校发达,真是梦想。大约早先就是没有计划的,现在也很散漫,我们来后,都被搁在须作陈列室的大洋楼上,至今尚无一定住所。听说现正赶造着教员的住所,但何时造成,殊不可知。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喝开水也不容易,幸而近来倒已习惯,不大喝茶了。我和兼士及朱山根,是早就收到聘书的,此外还有几个人,已经到此,而忽然不送聘书,玉堂费了许多力,才于前天送来;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顺手,所以上遂的事,竟无法开口。

我的薪水不可谓不多,教科是五或六小时,也可以算很少,但别的所谓“相当职务”,却太繁,有本校季刊的作文,有本院季刊的作文,有指导研究员的事(将来还有审查),合计起来,很够做做了。学校当局又急于事功,问履历,问著作,问计划,问年底有什么成绩发表,令人看得心烦。其实我只要将《古小说钩沉》整理一下拿出去,就可以作为研究教授三四年的成绩了,其余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为了玉堂好意请我,所以我除教文学史外,还拟指导一种编辑书目的事,范围颇大,两三年未必能完,但这也只能做到那里算那里了。

在国学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适之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好象都是朱荐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夜间还要玩留声机,什么梅兰芳之类。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少说话;他们的家眷到来之后,大约要搬往别处去了罢。从前在女师大做办事员的白果是一个职员兼玉堂的秘书,一样浮而不实,将来也许会生风作浪,我现在也竭力地少和他往来。此外,教员内有一个熟人,是先前往陕西去时认识的,似乎还好;集美中学内有师大旧学生五人,都是国文系毕业的,昨天他们请我们吃饭,算作欢迎,他们是主张白话的,在此好象有点孤立。

这一星期以来,我对于本地更加习惯了,饭量照旧,这几天而且更能睡觉,每晚总可以睡九至十小时;但还有点懒,未曾理发,只在前晚用安全剃刀刮了一回髭须而已。我想从此整理为较有条理的生活;大约只要少应酬,关起门来,是做得到的。此地的点心很好;鲜龙眼已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但我不能自己去买东西,因为离市有十里,校旁只有一个小店,东西非常之少,店中人能说几句“普通话”,但我懂不到一半。这里的人似乎很有点欺生,因为是闽南了,所以称我们为北人,我被称为北人,这回是第一次。

现在的天气正象北京的夏末,虫类多极了,最利害的是蚂蚁,有大有小,无处不至,点心是放不过夜的。蚊子倒不多,大概是我在三层楼上之故;生疟疾的很多,所以校医常给我们吃金鸡纳。霍乱已经减少了;但那街道,却真是坏,其实是在绕着人家的墙下,檐下走,无所谓路的。

兼士似乎还要回京去,他要我代他的职务,我不答应他。最初的布置,我未与闻,中途接手,一班极不相干的人,指挥不灵,如何措手,还不如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罢,况且我的工作也已够多了。

章锡探托建人写信给我,说想托你给《新女性》做一点文章,嘱我转达。不知可有这兴致?如有,可先寄我,我看后转寄去。《新女性》的编辑,近来好象是建人了,不知何故。那第九(?)期,我已寄上,想早到了。

我从昨日起,已停止吃青椒,而改为胡椒了,特此奉闻。再谈。

迅。九月二十日下午。

二十二

广平兄:

十七日的来信,今天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信后,只在十三日发一信片,十四日发一信,中间间隔,的确太多,致使你猜我感冒,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回想那时,也有些傻气,因为我到此以后,正听见囗人在广州肇事,遂疑你所坐的船,亦将为彼等所阻,所以只盼望来信,连寄信的事也拖延了。这结果,却使你久不得我的信。

现在十四的信,总该早到了罢。此后,我又于同日寄《新女性》一本,于十八日寄《彷徨》及《十二个》各一本,于二十日寄信一封(信面却写了廿一),想来都该到在此信之前。

我在这里,不便则有之,身体却好。此地无人力车,只好坐船或步行,现在已经炼得走扶梯百余级,毫不费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鸡纳霜一粒,别的药一概未吃。昨日到市去,买了一瓶麦精鱼肝油,拟日内吃它。因为此地得开水颇难,所以不能吃散拿吐瑾。但十天内外,我要移住到旧的教员寄宿所去了,那时情形又当与在此不同,或者易得开水罢。(教员寄宿舍有两所,一所住单身人者曰博学楼,一所住有夫人者曰兼爱楼,不知何人所名,颇可笑。)

教科也不算忙,我只六时,开学之结果,专书研究二小时无人选,只剩了文学史,小说史各二小时了。其中只有文学史须编讲义,大约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我想不管旧有的讲义,而自己好好的来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

这学校化钱不可谓不多,而并无基金,也无计划,办事散漫之至,我看是办不好的。

昨天中秋,有月,玉堂送来一筐月饼,大家分吃了,我吃了便睡,我近来睡得早了。

迅。九月二十二日下午。

二十三

广平兄:

十八日之晚的信,昨天收到了。我十三日所发的明信片既然已经收到,我惟有希望十四日所发的信也接着收到。我惟有以你现在一定已经收到了我的几封信的事,聊自慰解而已。至于你所寄的七,九,十二,十七的信,我却都收到了,大抵是我或孙伏园从邮务代办处去寻来的,他们很乱,或送或不送,堆成一团,只要人去说要拿那几封,便给拿去,但冒领的事倒似乎还没有。我或伏园是每日自去看一回。

看厦大的国学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是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个人的,而田千顷、辛家、白果三人,似皆他所荐引。白果尤善兴风作浪,他曾在女师大做过职员,你该知道的罢,现在是玉堂的襄理,还兼别的事,对于较小的职员,气焰不可当,嘴里都是油滑话。我因为亲闻他密语玉堂“谁怎样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很给他碰了一个钉子,他昨天借题报复,我便又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而自己则辞去国学院兼职,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