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初到桑菲尔德就遇到如此平静祥和的气氛,也许这恰恰预示着我在这里的工作将会是非常顺利的。等到和这里的所有人都熟悉起来以后,我更加坚信了预示的正确性。费尔费克斯太太就跟她给人留下的印象一样,是一个脾气温和、心地善良的老太太,而且在我看来,她还具有和年轻人一样的智力,可见她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而我的新学生呢,她是个非常活泼的孩子,只不过因为小时候过于娇生惯养,有时候显得有些任性乖张;但既然她现在已经由我照顾了,那我将会按照我的教育计划对她进行彻底的改造,并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干涉。她很快就放弃了以前习惯的那些小恶作剧,开始变得听话了。但很可惜,她没有杰出的才智,性格上也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即使在感情或者趣味方面,她也没有什么比同龄儿童更加特别的长处,不过幸运的是,她虽然不长于别人,却也没有什么低于同龄儿童的缺陷或恶习。在我的教导下,她的进步速度很快,效果也很明显,虽然对我没有太深的感情,但至少还算热烈。她经常会单纯而又欢乐地自言自语,有的时候为了讨人喜欢会加倍地付出努力,这些都激起了我的一种依恋心情,能和她这样相处让我觉得非常满意。
有些人认为,儿童具有天使一样的性情,所以从事儿童教育的教师们应该具有令人景仰的奉献精神。如果让他们听到我上面所说的话,一定会认为那些语言都是没有感情的胡话。但是,我写作并不是为了迎合某些人的自私心理,也不是为了能成为一个可怜的应声虫,说点骗人的鬼话,我说的全部都是老实话。阿黛勒能够进步,能够快乐,我由衷地为她高兴,而且我也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她,因为在学习和生活中的我已经对这个孩子渐渐产生了喜爱,那种感觉就像我对费尔费克斯太太的热情产生了感激一样。她跟我相处的时候,总是会平静地表现出对我的尊敬,而且她的脾气又那么善良,性格又那么温和,我也就自然而然很喜欢和她做伴。
我下面要说的这些话,也许又会引来一些人的责怪,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谁想责怪就责怪吧。我偶尔会一个人在庭院里散步,有时又会走到大门前朝门外的大路上望望,要不就趁阿黛勒跟她的保姆玩耍的时候,趁费尔费克斯太太做点心的时候,跑到铅板屋顶上眺望远处宁静广阔的田野和山丘,还有那湛蓝湛蓝的天空。有时候我简直会幻想,真想能拥有一种超越极限的视力,让我能越过山丘和田野,看到远方繁华的世界,看到那些我仅仅听说过,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城镇和地区。我有时会渴望得到比现在更多更丰富的实践经验,希望结识更多性格迥异的人们,而不是仅仅跟这里的那么几个人交往。我非常看重费尔费克斯太太对我的种种优待和关怀,也珍视阿黛勒的各种优点。但是我却也知道,在别的地方,一定还有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更加生气勃勃,我是多么想亲眼看到我所向往的东西啊!
会有人责怪我吗?我相信肯定会有很多人来挑我的毛病,可能他们还会叫我为不知足的人。但是我不能改变这一点,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不能安安静静地待着,有很多时候,我内心的骚动强烈地震撼着我的思想。在这种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三楼的走廊上来回踱步,我的内心跟随着这样的动作仿佛也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只有在如此安静孤寂的地方,我才能感觉到安全,让自己的思绪尽情地在种种光明的幻想之间自由翱翔,闪着光芒的幻想让我的心也随着欢乐的波动而上下起伏,在烦恼中膨胀,在活跃中扩展,我觉得幻想中最美妙的一点,就是能让我在内心中倾听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那是由我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并且将会不断讲下去的故事,那些我渴望得到的,但其实并不存在的感情、生活、小插曲,都让这个故事的节奏变快,变得生动有趣。
人是不会轻易感到满足的,他必须经常活动,如果实在找不到活动,就要想尽办法创造活动。也许会有很多人注定了要长时间地处在一种死气沉沉的困境中,但是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在默默地反抗着自己的命运。没有人知道,除了政治上的叛变之外,整个世界上还酝酿着多少其他种类的叛变。一般人们总会认为女人是天生的弱者,她们温柔、安静,但其实,女人跟男人一样,她们也需要施展自己的才华,需要有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她们越是受到严酷的束缚和禁锢,就越会感到痛苦,男人也会这样的。但是,却总是有人说,她们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做布丁、织袜子、弹钢琴、绣荷包,我认为,这样的观点未免过于狭隘。要是女人们想要学习或者做一些不被习俗所允许的事情,那么他们就会嘲讽她们、谴责她们,这种行为实在是太轻率了。
我像这样独自沉思的时候,并不会经常听到格雷斯·普尔那爆发性的笑声,或者低沉缓慢的笑声。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真是感觉毛骨悚然。我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她发出的怪里怪气的咕哝声,我觉得那简直比笑声更加奇怪。其中有几天她好像变得特别安静,但是有时候,她发出来的声音我实在是弄不明白。有时候,我能看到她。她的外貌显得严峻沉着,但是却没有什么地方足够吸引别人的兴趣。我认为这种外貌的作用,就是要扫人的兴,她可以把别人的好奇心用怪声怪调压制住。我有好几次曾试图吸引她的注意,跟她攀谈,但她似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每次只是草草说上几句话,然后就走掉了。
这个人家里,除了费尔费克斯太太、阿黛勒和她的保姆外,其他的成员还有约翰和妻子、女仆莉亚。他们全都是很正派的人,虽然他们没有什么让人喜欢的突出特点,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来到这里以后,我曾经跟索菲用法语交谈过,但是她并不是一个善于叙述的人,说到她的祖国,她的叙述十分枯燥而又混乱,好像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阻止别人发问。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过去了。一月的一天下午,费尔费克斯太太来向我替阿黛勒请假,因为她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夜里睡觉的时候着凉了。阿黛勒显然很喜欢这个建议,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如果能有机会偶尔请一次假,心里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也会觉得这短暂的休息是多么的珍贵。所以,我同意了费尔费克斯太太的请求,对学生宽容一点也能帮助教育成果的显现。那天的天气很晴朗,只不过非常冷。我只能一直待在图书室里,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有些烦躁了。我来到费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正好她刚刚写完一封信,正准备出去把它寄出去。我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干草村去。从桑菲尔德到那里有两英里的路程,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散步,那会让我感到非常愉快。阿黛勒因为身体的原因,所以不能出去玩,于是只好坐在费尔费克斯太太房中的壁炉前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拿出了好看的蜡制娃娃和故事书,让她能有个正经的事情做做。阿黛勒高兴地用法语对我说:“简妮特[13]早点回来,我的好朋友。”我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就出发了。
路面没有土质的那么松软,虽然没有风,但天气还是很冷。整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先是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等到全身暖和的时候,就放慢脚步,悠闲地、细细地品味着这段难得的空闲和周围的景色,从这其中,我仿佛体会到了快乐。我从教堂的钟楼下经过的时候,时间正好是三点钟。这个时刻之所以会如此迷人,就在于它在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有种独特的魅力,光线越来越暗淡,天色也变得有些昏暗。我漫步在一条小径上,这里距离桑菲尔德已经有一英里远了。这条小径很特别,夏天的时候,它会为野玫瑰夹道;而秋天的时候,它则会以坚果和黑草莓诱人。即使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它仍然会留有一些珍贵且罕有的果实,比如蔷薇果啦,山楂啦什么的。但是,这里最令人喜悦的却是树叶全部落尽后彻底的宁静。因为这附近没有冬青树,也没有常青树,所以就算是刮起了大风,也不会有什么声音。光秃秃的山楂树和榛子树安静得就像是铺在小路中间的白色鹅卵石一样。路的两旁,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因为冬天没有什么农作物,所以也没有牛在那里吃草。树上的一只棕色小鸟不时在树篱上扑动扑动翅膀,偶尔穿梭于树枝间,就好像是落下的树叶一样。
这是一条上坡路,一直通向干草村。行进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就坐在通向农田的台阶上休息休息,我拉紧身上的斗篷,把手插在暖手筒里。虽然今天的气温很低,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冷,可能是因为走得太快,也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衣服穿得太多。小岔道上已经结了冰,那是前些天天气突然变暖时,山上小河里的水涌到这里形成的。从我坐的地方,可以俯视整个桑菲尔德。下面的山谷空荡荡的,只有这座灰色雉堞的房子最显眼。在西面明亮的天空背景下,桑菲尔德周围的树林被映衬得格外明显。我坐在那里一直待到太阳西沉,直到树林后面升起明亮的紫红色霞光,我才站起来。
明亮的月亮升起来,悄悄地爬到了我前面的山坡上方,看上去就好像云彩一样暗淡苍白,但它和云彩又有点不太一样,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月亮照耀着干草村,高大茂密的树木将这个小村落掩隐起来,一缕缕青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应该还有一英里我就能到干草村了,但是我现在就仿佛已经能够听到那里关于生活的细微嗡嗡声了。我仿佛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但遗憾的是,我不能辨别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干草村那里还有许多山丘,水声应该是从山丘间的隘口流出的山溪所发出的。
突然,一阵粗鲁的声音打破了这纤细悦耳的流水声。那声音似乎来自远方,但却非常清晰,应该是一种脚步声,一种金属与地面碰撞所发出的声音,那轻柔的水涛声都被它给盖住了。就好像是一幅图画,因为前景是色彩浓重的山岩和粗硕的大树树干,所以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住了,也就看不到远景中的青山、明亮的天际和色彩多变的云彩。
那阵嘈杂的响声是从小路上传过来的,我看见有一匹马正朝这边跑来,虽然道路弯弯曲曲的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知道,它在向我奔来,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想让开道,可是这条路实在是太狭窄了,我只好坐着等它先过去。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个爱幻想的小姑娘,脑子里经常充斥着各种美好和丑恶的想象,记忆中既有儿童故事,也有很多别的东西。当它们重新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脑子里时,更增添了童年时所不可能想象出的活力和真实感。我望着那匹马越跑越近,冲出暮色向着我奔来,不由得想起了白茜以前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英国北部有一个叫盖特拉希的妖精,它能变成马、骡子还有大狗,而且还经常在荒郊野岭的路上出现,袭击旅行者是常有的事情。就像现在这匹狂奔而来的马,像是要袭击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