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近了,但还是没有看到马的踪迹。除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就只剩下树篱下一阵阵呼呼的奔跑声。突然,从紧挨着榛树的树干边蹿出来一条黑白大花狗,这条狗在林木间显得十分醒目,样子就像是白茜给我讲的那个盖特拉希的变形,长鬃毛、大脑袋,面目凶恶得像狮子一样。可奇怪的是,它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却显得非常平静,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冲着我狂吠或者直接冲过来咬我一口。正当我疑惑的时候,马已经奔到了距我不足百米的地方。这是一匹高大的骏马,背上骑着一个人。没错,马背上的确是个人,这下子,我刚才自己幻想的那种恐怖气氛一下子就消除了。盖特拉希的背上怎么可能会骑着人呢?它应该是单独来往的才对啊!在我的想法里,妖怪不大可能会藏在人的身上的。它绝对不是盖特拉希,应该是打算抄近路去米尔考特旅行的。我看着马从我身边飞奔而过,然后转身准备继续我的行程,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闷响吸引了我的注意,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真见鬼!”接着是重重摔倒的噼啪声。我回头一看,人和马都倒下了,应该是因为小路上的那片薄冰。跑在前面的大花狗又连蹦带跳地跑回来,一看到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主人暴躁地呻吟着,它便狂吠起来,整个山丘间都回荡着这种声音。狗的个头儿非常大,叫出的声音又很低沉。叫了没多长时间,它好像就有点累了,于是便匍匐到地面上,在主人和马儿的身边闻了闻,然后就跑到我面前来,也许此刻它能做的就是这些,毕竟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它只能想我求援。我跟着它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此刻,他正挣扎着想离开马背。我看他力气大得很,应该伤得不是很严重,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轻声问他:
“先生,您伤着了吗?”
我想他一定是在咒骂,不然表情为什么会那么恐怖。不过,他现在嘴里正忙着咕哝着一套什么话,还暂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再次问道。
“你躲开,站到一边去!”他一边爬起身子,一边暴躁地说。好像他摔倒的时候摔到了腿,所以起身的时候,他是先跪起身,然后才站起来的。没有办法,我只好按照他说的去做。马儿趴在地上喘息着,还不停地跺着蹄子试图爬起来,狗好像在旁边助威一样,又是跳又是叫,而且还把我赶到了几码远以外的地方。不过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在这件事结束之前就这么离开的,因为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这样做。还好,马儿最终还是站起来了,狗也在主人“住嘴,派洛特”的吆喝声后安静了下来。那个男人站起来,弯下腰,摸了摸脚和腿,好像是在检查它们是否健全。显然刚才摔的一跤还是让他感到很疼痛,他就那样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才坐的台阶那里,然后慢慢地坐下去。
我是真心想帮帮他,或者至少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所以,我再次鼓起勇气,向他走过去。
“先生,如果你受了伤,我可以帮你去桑菲尔德或者干草村叫人来。”
“哦,我没事,谢谢你。我想我的骨头还没有断,应该是轻微的扭伤。”说着,他站起来来试了试自己的脚,结果如我所料地喊了声“哎呀”!看来,真的是很疼。
天际仍然保留着一丝白昼的光明,而圆圆的月亮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亮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样子。他身上披着一件骑马斗篷,领子是皮毛做成的。虽然我还看不仔细他的具体样子,但我大致能看出他是中等身材,宽阔的胸脯,黝黑的面孔,严肃的五官,宽大的额头。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挫败感,而拧在一起的眉毛则显得一副愤愤然的样子。看样子他应该是个中年人,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虽然他刚才对我不是很友好,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他,只是有些害羞。如果他是个英俊潇洒的年轻绅士,我可不敢单独跟他站在一起,还问他要不要我的帮助。我长这么大,很少有机会能看到英俊的年轻人,甚至我从来都没有和年轻、潇洒的绅士交谈过。对于美、雅、魅力之类的概念,我只抱有理论上的崇敬感。如果这些概念在某个男人身上具体化了,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我和它们是格格不入的。我会像人们逃避火光、闪电这些可怕的东西一样,躲避开它们。如果这个男人突然对我微笑一下,或者在跟我说话的时候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又或者他非常快乐地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么我现在肯定不会再继续提一些什么问题,而是会赶快离开这里,接着走自己的路。但是这个男人一脸的怒容和粗鲁态度却反而让我觉得不拘束了。他挥挥手叫我赶紧走开,可我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忍不住开口说道:
“先生,已经这么晚了,您又受了伤,不看到您好好地骑上马背,我是不会把您一个人留在这么个荒凉的小路上的。”
听完我的话,他看了我一眼。在这之前,他可是没有抬头看过我。
“这个时候你也应该待在家里吧?你是从哪里来的?”他盯着我问道。
“我就从下面那个地方来的。天黑了怕什么,只要有月光,我待在外面就感觉不到害怕。要是你愿意,我很高兴能替你到干草村跑一趟。因为正好我也要去那里寄一封信。”
“你说你住在下面?”他显然只听到了我的前半句话,“就是那个有雉堞的房子?”他瞪大眼睛用手指着桑菲尔德问道。银色的月光照在那座大房子上,周围的树林变成一大片阴影,而桑菲尔德坐落其中显得格外的明亮醒目。
“没错,先生。”
“那是你家吗?”
“不是,那时罗切斯特先生的房子。”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你说的那位先生他不住在这里?”
“是的。”
“有人跟你提到过他在哪里吗?”
“没有。”
“我看,你不像是那家里的女仆,你是……”他停下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我的衣着还是像平时那样朴素:黑色的羊毛斗篷、黑色水獭皮帽。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不如女仆的一半那么漂亮。他好像在判断我的身份上遇到了困难,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我是桑菲尔德的家庭女教师。”
“啊,家庭女教师!”他重复道,“我居然都给忘了!家庭女教师!”他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终于,他从台阶上痛苦地站了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
“你能不能帮我去找个人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帮我这点小忙。”
“没问题,先生。”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暂时当做拐杖拄一下?”
“真对不起,没有。”
“那你帮我把马牵过来,你应该不会害怕吧?”
要是旁边没有别人的话,我肯定不敢去碰那匹马。但他既然都这么吩咐我了,我也只好按照他说的去做。我把暖手筒放到台阶上,向那匹马走去。我小心翼翼地想要抓住它的缰绳,可这偏偏是一匹烈马,我怎么也接近不了它的脑袋。我试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白费力气。它那双铁蹄不停地在地上磨蹭着,让我怕极了。而那个男人却好像不着急一样,站在一旁观望着,还不时发出笑声。
“我看,”他说道,“你还是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到我这来吧。”
没办法,我只好向他走过去。“对不起,”他接着说道,“现在只能请你帮忙了。”他把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马旁边。他一把抓住缰绳,马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立刻停止了刚才的骚动,他单手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跳上马鞍子。说实话,他用力的时候,眉头皱得还真是很可怕,我猜也许他的扭伤的地方又疼起来了。
“请把我的鞭子递给我,就在那片树篱下面呢。”
我找到后递给了他。
“太感谢你了。我现在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了,你赶快去干草村寄信吧,天黑了,要快点回家去。”
说完,他用带马刺的靴子后跟踢了马一下,马一惊,前蹄腾空,紧接着便奔腾而去。那条大狗急忙跟在他们后面,没过多久,他们就都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拾起暖手筒继续往前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我的旅途上一段短短的小插曲,它无足轻重、并不浪漫也毫无趣味,但是,它却给我单调的生活掺进了一点小小的变化。有人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我也成功地提供了我的帮助。虽然不过是一件转瞬即逝的小事,但是我却很高兴能帮别人做点什么事情,我已经对以前的那种完全被动的生活感到厌倦了,现在的我喜欢主动地做事情。而且,这张新面孔就像是挂进记忆画廊的一幅新肖像,最重要的是,它跟已经挂在里面的其他画像是完全不同的。因为他是个男人,他的皮肤黝黑、面容严峻、体格健壮,这些都跟我以往接触过的人不一样。直到我到了干草村,把信投进信筒里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幅肖像。当我疾步走下山坡一路往桑菲尔德狂奔的时候,那幅肖像还仍然在我的脑子里。我驻足在台阶前,向四下望了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马蹄声,好像那个身披斗篷的骑士和像盖特拉希一样的纽芬兰狗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的眼前只有树篱和剪齐了树梢的柳树;耳朵里也只能听到一英里外的树丛,在微风中发出的沙沙声。我朝桑菲尔德看过去,已经有一扇窗户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时间不早了,是该赶紧赶路了。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桑菲尔德,因为一跨进那道门槛,我的生活就要重新回到那种凝滞的状态:穿过寂静的门厅,登上黑漆漆的楼梯,回到我那间寂静的小屋,临睡前再去向态度永远那么安详的费尔费克斯太太道声晚安。这些事情,意味着我必须要把我在散步时激起的些许兴奋完全打消掉,意味着要在我的才能上强加一个盲目的枷锁,让我继续过那种千篇一律、死气沉沉的生活,这种享受平静的特权我根本无法消受。如果在来到桑菲尔德之前,我过的是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是一种不稳定的斗争生活,那么我可能会很渴望置身于平静之中,过一种安详的生活。但是,如果一个人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太长时间,就会觉得有些厌倦,他就会想起身去散散步。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情况,我想要活动,想要自由,想要改变这种生活,想要一个人散步的自然与轻松。
我在桑菲尔德的大门外徘徊了片刻,又在门前的草坪上停留了一阵。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合上了,我看不到里面。我的目光和心灵还没有回到这里,我是多么想离开这所阴暗的房子,离开那些灰暗色的洞穴。在我的眼中,那都是些射不进阳光的牢房,我要离开这里,飞向广袤无垠的碧蓝色的天空。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它的眼睛越过山丘,好像在俯视着那深邃遥远的树丛。天空中那些闪烁的繁星,让我的心随之颤抖,热血为之沸腾。但遗憾的是,这种平静的气氛并不能维持太久,一些小事就足以把我召回到尘世上。门厅里的钟在打点了,这就够了,能得到这么点时间安静地独处,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把目光从星星月亮那儿收回来,打开边门,走进屋去。
门厅里的那盏吊灯并没有点上,但是屋子里并不是特别黑。餐厅壁炉里的温暖火光把屋子和橡木楼梯下面的几级都照亮了。餐厅的对开门敞开着,站到门口就可以看到壁炉里熊熊的火光。它照亮了大理石壁炉、铜制炉具,在令人快乐温暖的光辉中,将紫色帏幕和擦得一尘不染的家具光彩地展现到我的面前。壁炉前围着一群人,他们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到了一阵喜悦而混杂的声音,我好像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阿黛勒的声音。
我急急忙忙跑到费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她的屋里也生着火,但是却没有点蜡烛。奇怪的是,费尔费克斯太太居然没有待在房间里,屋里只有一条黑白相间的狗,样子特别像我在路上遇到的那条狗。它蹲坐在壁炉前,表情严肃地望着炉火。它真的和那条大狗太像了,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叫了声:“派洛特。”真没想到,它居然跳了起来,还跑到我面前,嗅嗅我。我伸出手抚摸着它,它摇动着大尾巴,看样子它对我这样的举动并没有生气。可是,单独跟它在一起,还是让我觉得它挺吓人的。虽然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但实在是想弄清楚这个来访者的情况,所以就打铃叫来了莉亚。
“这是谁的狗?”
“是主人的。”
“谁?”
“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刚回来。”
“是吗?费尔费克斯太太呢?是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她也在。他们都在餐厅呢,约翰刚刚把大夫找来,主人出了点事故,他从马上摔下来了,伤到了踝骨。”
“是在去干草村的小道上摔下来的吗?”
“好像是的,主人说是下坡的时候,马踩在冰上滑了一下。”
“啊!能为我拿一支蜡烛来吗,莉亚?”
莉亚取来了蜡烛,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费尔费克斯太太。费尔费克斯太太又向我重复了一遍莉亚刚刚告诉我的消息,她还补充说,医生卡特先生也来了,正在为罗切斯特先生看病。说完后,她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吩咐备茶。我则回到我的房间脱掉了外出穿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