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借地(2)
差不多跟郭存先带着媳妇回家前后脚的事,同样也算是添人进口的金家,此时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们。他们甚至也不希望有人来,最好是没人知道他们回来。可这种事又怎么能瞒得住呢?从打金来喜带着老婆一回来,登时在全村就传遍了,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他犯了事的,有说他犯了罪的,有说他是被城里开除的,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他是被警察押解回村的……他的大哥是个不起眼儿的老光棍儿,人们说嘛话都不用背着他,因此他对村里的闲话都听了个满耳。都听到了又能怎样,还挨个的去向人解释?说这是国家政策,凡是在农村有家的工人都得疏散回原籍,还不是因为正在度荒,是困难时期嘛。
说这个谁听呀,听了也没人信哪,只会越描越黑。自古就是先有农村后有城市,从根上说城里人都是从农村去的,有老家的城里人海了去了,怎不见别人被打发回来?说了归齐还是个成分的问题,谁叫自己是富农,碰到嘛事人家都不往好处想。
外边的天早就黑了,外边多黑屋里也就多黑。他们用不着点灯,愁眉苦脸还用再看着愁眉苦脸吗?要唉声叹气,有亮没亮还不是一样。光棍儿大哥金来旺坐在炕的一头,另一边坐着刚从天津卫被轰回来的金来喜,还有他老婆米秀君。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傻坐着,闷半天兴许才有人吭一声,即便有人起头说上一句半句,下面也未必就有人接腔。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倒海翻江……
郭家店呀郭家店,你为嘛就叫了这么个名?怎么从来就没想过要打听一下这个名字的来历?也许在刚建村的时候姓郭的是大户,或者是历史上有姓郭的当过大官,以自己的姓氏给村子命名。但风水轮流转,转到土改的时候郭家店姓郭的都不行了,仅有的一户地主姓刘,光有地主不行,还得再找出一户富农,那就是他们金家,郭家店这算是成龙配套了。也有人说当时是姓郭的掌权当村长,自然要偏向姓郭的,即便郭家有人够得上定地主、富农的条件,也暗中给拉了下来。其他外姓人家,条件差一点的也给硬撩了上去。郭家店再穷,如果没有地主、富农,光有贫下中农,听起来也不像个村子,那到底是谁剥削谁呀,没有剥削哪来的阶级?没有地主、富农,又怎能比较和划分出贫下中农?
金来喜的运气还算不错,趁着小时候对户口管理不严,跟着外村的一个亲戚到县城里去推轱辘马,推来推去地竟推到了天津卫,刚开始先当小工,给人家提拉泥水罐,搬砖卸瓦,后来进到建筑公司当上正式的泥瓦匠,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他曾认真神气了好多年,而且还找了个同事的妹妹结婚成家,那个同事的老家是山东齐河县。他大哥金来旺没有手艺,逃离不了郭家店,只能在家继承富农的衣钵,理所当然的打了光棍儿。这看起来倒也公平合理,以前都是穷人打光棍儿,现在该轮到地主、富农娶不上媳妇了。虽然都是光棍儿,但光棍儿跟光棍儿可不一样,金来旺是富农光棍儿,比真正的穷光棍儿要低一等。现在金来喜除去有老婆,今后也将跟他大哥一样了,是郭家店的二等农民,成天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干活儿。或许地位还不如他大哥,当光棍儿,特别是老光棍儿,还有被人同情的一面,心里有气可以耍一耍、闹一闹。农村一般都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在任何家庭里诸事都要让着光棍儿。
金来喜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日子,越盘算越没有盼头,要不是自己没有那份囊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该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门口……既然不想死,就凑合着真得把自己当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来改造的。说白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跟劳改犯没嘛差别。今后说话做事千万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说多道,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找你的事……这是上边几辈子倒下的血霉?
金来喜一味地着急上火,就不想想他大哥其实比他更犯愁。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荣耀。金来旺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儿”的身份,一想起还有个亲弟弟在城里当工人,心里就硬气得很,甚至觉得比别人还高一头。特别是逢年过节,来喜有时会带着东西回来看他,那就格外给他长脸,他恨不得领着弟弟在村里转上几圈儿,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里的弟弟回来看他了。他也去过两次天津看弟弟,回来的时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点心……村上谁家有事他送两根果子去,人家都会笑脸对他,喜欢得了不得。要知道平日里他想见到个真正友好的笑脸并不容易,即便有冲着他笑的,那多半也没揣着好心眼子。现在来喜也回来当个跟自己一样的二等农民,就等于金家塌了天哪!
金来旺忽然嘟囔出了声音:“先不说别的,光是每天只有三两粮食的定量,你们就受不了。何况还经常吃不到三两,能保证一二两就不错了。又赶上弟妹也快要生了,坐月子的时候拿嘛养身子呢?”
沉了好一会儿,见金来喜不接茬儿,米秀君只好自己出头安慰金来旺:“大哥甭为俺操心,到时候叫俺娘从山东过来伺候月子。”
“那敢情好……”金来旺没有再往下说。亲家娘来伺候月子是再好不过了,可给人家吃什么呀?还有一个真正堵在三个人心里的话题,都不想先捅破。他们现在安身的这两间东厢房,是土改时给留下的,平时金来旺一个人住着正好,里屋睡觉,外屋垒着锅灶,连放东西带做饭。金来喜两口子一回来他只好把里屋让出来,自己在外屋临时搭了个小铺。他倒是怎么都能凑合,可就是对兄弟媳妇来说太不方便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先经过光棍儿大伯子的小床铺,夏天身上都穿的单薄,甚至嘛都不穿,这算怎么一档子事?最关键的是,哥俩今后是就这么凑合着在一块起火,还是分开过?或许每个人都想分开单过,可由谁先张这个嘴呢?
“你们先歇着吧,我出去转转。”一直没出声的金来喜,突然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下炕走了。
外边黑灯瞎火的有嘛转悠的?兄弟出去了,这大晚上的他能跟兄弟媳妇一块歇着吗?金来旺磨磨唧唧地也跟了出去。
终于把村干部们都送走了,郭存先不再拿捏着那股不阴不阳、不卑不亢的劲儿,彻底放松自己,变得兴奋异常,在屋里来回地转磨磨。现在终于让他有了一个登场的机会,生产队的队长虽然还不算吃皇粮的干部,但已非常接近郭家店的权力中心,以前换队长只不过是解决由谁掌握权力,这次要让他们都看看,权力该怎样被掌握。特别是通过晚上这顿喜酒,他掂出了村里大头头的分量,也改变了他的家长期跟干部们不咸不淡不凉不酸的关系,如今自己也是干部了,今后有事就能够堂堂正正地直接找大头,个别人再想私下里使绊子捏咕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有一股热流在他胸膛里翻腾,随即像烧着了全身……
朱雪珍在外间屋帮着婆婆、小姑子洗洗刷刷,还没等都收拾利索,一看外人都走了就被婆婆赶回到自己屋里。孙月清心疼儿媳妇,就怕她累着,老说这点活儿用不着她沾手,还一再嘱咐要好好歇着。她的脚一迈进屋门,就被丈夫迎面一把抱起,他后退着猛然往炕沿上一坐,轻轻巧巧地就将媳妇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雪珍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被他那坚实有力的嘴巴饥饿般地给堵上了。她不敢使劲挣为,怕弄出声音让还在外屋干活的婆婆听到,只得用一只胳膊搂着丈夫的脖子,一只手捏成拳头轻轻捶打他的后背。这越发鼓励了郭存先,把她搂抱得更紧了,似乎一张嘴巴都不够用了,火燎般地越来越狂荡。雪珍的身体也渐渐地软了下来,满怀的柔细和酥软,反使他极度地亢奋和膨胀,于是叉开两条腿,腾出一只手褪下自己的裤子,然后扒出媳妇的屁股,挺腰向前一纵,雪珍疼得一闭眼,随即就感觉到丈夫那个热乎乎硬邦邦的大东西,又活跃在自己体内了。
待缓过劲儿来,她对着丈夫的耳朵根子轻声嗔怪:“你怎么就没个够啊?”
“娶了你这么个美人能有够吗?你不看饭桌上的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都要馋死了。”
“西屋还都没睡哪,等一会儿躺下了随你折腾就不行吗?”
“等不及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呀!娶了你就像抱回一个大宝贝。我的好媳妇,你可是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当了队长虽然不能出去挣钱了,正好可以在家里陪着你。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你扔在家里。”他一边在雪珍耳边说着甜言蜜语,两只手一边用力掐着媳妇的后腰,拼命往自己怀里紧拉紧送,雪珍的下体慢慢地也有了意识,柔情一点点泛滥开来,漫溢全身,渐渐地竟如浪潮涌动,一波一波地激荡,一阵阵地颤栗,一种无可名状的快乐奇异惊心……
还在外间屋归置碗筷的老娘,肯定听到了东屋里的动静,赶忙把存志、存珠赶到西屋的炕上,自己也不再出声。一直听着东屋里消停了,又等了一会儿听到存先出来关大门、拿尿盆,孙月清才从西屋里出来。她还惦记着家里的老光棍儿郭敬时,吃饭的时候存志就没能把他喊回来,这一点可以想得到,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跟村干部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们可以说他疯、说他傻,但孙月清心里清楚,郭敬时疯得仁义,傻得精细,他是怕干部们嫌他脏,给嫂子、侄子们丢脸。他这个老光棍儿跟别人家的光棍儿可不一样,从打孙月清进了郭家的门,就没见过他在家里耍过光棍儿。所以孙月清想到小南屋看看,这般时候他该回来了吧?她还在锅里给他温着一大碗面条哪。她拿着火柴来到南屋,不用点灯就知道郭敬时还没有回来,点上灯又看了看,好像自打给郭敬时收拾好这间屋子,他压根就没在这个小炕上睡过。孙月清不免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两天光顾忙活存先和新媳妇的喜事了,却把他们一辈子没娶过媳妇的亲二叔给忘到脖子后头了。说不定他就是怕给侄子的喜事添乱,才故意躲出去的,这两天家里来的人多,不想让来串门的人看着他嫌弃。
孙月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慌慌张张地回到西屋让存志到外面去找。可存志早就睡沉实了,要想喊醒他就得多叫两嗓子,还没等存志醒过盹来,存先过来了,问,怎么了?
“你二叔晚饭就没回来吃,这么晚了也不回来睡觉,我叫存志出去找一找。”
“不用了,我去找吧。”
老娘不干,她心疼大儿子这两天身子亏:“你就给我好好歇着吧,让存志去找。”
“他找不回来,就得我去。”郭存先已经成了家里主事的,他的话里有了一种成熟自信的分量。“我也正想跟二叔说说话,他要不乐意睡南屋,就让他回到东屋里来,正好雪珍也喜欢二叔,他们爷俩好像挺投缘。”
孙月清听大儿子这么说,心里很舒坦。以前三个孩子都不大待见二叔,这一半年好像都变过来了。但她口气坚决:“你二叔绝不会住你们的屋,原打算我跟存珠住南屋,让你二叔和存志呆在西屋,是你二叔不干,他非要去南屋,你还不知道嘛他就想要个自由自在。不过这时候你能出去找找他也好,先到村口的大树底下去看看……”
“你快歇着吧,我一定会把二叔找回来的。”他把娘扶进西屋,重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见原本躺着的雪珍坐了起来,便用两手捧着她的脸蛋儿悄悄说:“你自己先睡,我去找二叔。”
“我跟你一块去。”
“你不累呀?刚干完好事要好好歇着,保你今儿晚上会睡个好觉。”
“你还臭美,这不都得怪你嘛。我走不动了就让你背着,反正你有的是力气。”
“这又何苦呢?背着也不如在炕上躺着舒服啊。”
“我来了好几天还没有出过门呢,趁着这会儿没人看见,你领我出去透透气,好好看看你们这个村子,特别是那两棵大树。”
郭存先就爱听雪珍这样说话,带点撒娇,又有一种洋学生的味道,让他喜欢得心疼。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好吧,就让我背着你夜游郭家店。”
他们出了门,眼前一片漆黑,天气阴沉发闷,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由于连年饥饿,人们早把能进嘴的动物全宰着吃了,所以郭家店的夜晚没有一点杂音,静得一片死寂。再加上人们肚子里都缺食,连白天都恨不得躺着不动,天一黑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早早地都关门闭户,赖在了炕上。郭存先抓住雪珍的手,一蹲屁股一拧腰便将她背了起来。雪珍舒舒服服地搂着他的脖子,下巴顶着他的肩头哧哧地笑。这样颤颤悠悠地走了一阵,他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夜晚便不再那么瓷实,眼前的一切都现出了轮廓,郭存先便开始给她讲解郭家店。他要照顾脚下,还要不时地扭脖子跟雪珍交流,雪珍问:“累了吧?”
“说累吧不是很累,说不累吧又有一点。”
雪珍又笑了,毕竟心疼丈夫,就从他背上下来。但郭存先还是抓着她一只手,免得道不熟被磕了绊了。他向她讲着龙凤合株的故事,她听得很专心,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两棵大树的跟前,看到有个黑影在围着大树转磨似的溜达……在郭家店除去疯子二叔,还有谁会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抽风?郭存先冒失地叫一声:“二叔啊!”
黑影停住脚,似乎是愣了一下,便疾步迎着他们走过来。看身形步态这显然不是他们的疯子二叔。雪珍赶快松开丈夫的手。黑影来到近前,早早地就伸出了右手,声音听着很生:“是存先吧?我是刚从天津被疏散回村的金来喜呀。”
郭存先很意外,却也伸胳膊握住了对方的手,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话说,就不假思索地应付着:“白天倒是听人说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说叫回来就回来了呢?”